江风轻宕,波光潋滟间,一艘画舫顺江而下。画舫舱外,芰荷与沐堇秋并肩而立,神仙也似的风姿引得临江的浣衣女频频注目。
“堇秋哥哥,我们还是进去吧。”芰荷突然“嗤”的一笑。
“怎么了?”沐堇秋收回凝目于浣衣女身畔出水风荷的神思,但听身边娇笑声:“‘贪看年少信船流’的下句是什么?”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我怕与你站得太近,被莲子误砸……现在虽然没有莲子,可有捣衣的棒槌呀!”她举袖掩唇,沐堇秋微愕之余,却也听出她的揶揄口气,有些哭笑不得,却道:“那你进去吧,我不怕被砸。”
素来诚厚的君子却装作这般无赖样子,芰荷暗吃一瘪,不由扁嘴:“我才不进去呢,我且看折子戏。”
日前,芰荷看清风书斋的生意不错,可存书不多,即将售罄,便听赵宝儿的建议,在邬江的广文苑订了一些书册。之前,清风斋一直在琳琅苑取货,谁知琳琅苑这时又被广文苑收并了。岂料,第一次合作便让芰荷有些生气!赵宝儿打开运书的箱子,发现有一部分压箱底的书册竟然被蛀虫啃噬不少。对方推说运来的书册本来是好的,是清风书斋自己保存不善。对方不讲诚信,沐堇秋遂与芰荷亲往邬江。
不知道,是浣衣女没有向画舫上的少年青俊抛棒槌的胆子,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芰荷没有看成好戏,却听见沐堇秋轻声问:“芰荷这名字,是你父亲给你取的?”
“不,是我娘亲取的。”芰荷笑唱,声脆如莺吟,“‘小潇湘。正天影倒碧,波面容光。水仙朝罢,间列绿盖红幢。吹风细雨,荡十顷、浥浥清香。人在水精中央。霜绡雾縠,襟袂收凉。款放轻舟闹红里,有晴蜓点水,交颈鸳鸯。翠阴密处,曾觅相并青房。晚霞散绮,泛远净、一叶鸣榔。拟去尽促雕觞。歌云未断,月上飞梁’,这阙《芰荷香》送给你,堇秋哥哥。”
“很好。”未想她不但说话语声娇脆,歌声也是幽婉好听,沐堇秋温然一笑。
芰荷有些心甜,遥指沿途水岸,道:“堇秋哥哥,我这趟算是因祸得福了。”
“对此心仪已久?”
“嗯,幼时,我曾听娘亲忆起她的老家桃源镇,钟灵敏秀、人杰地灵。我可是一直都很仰慕五柳先生笔下的桃源诗境呢。”
可惜娘亲却从不回乡,与家人老死不相往来,这让芰荷很是困惑。
“是,邬江的桃源镇山花吐艳、风光旖旎,我们这也算是出来游玩一番。”
芰荷嬉笑道:“我这算不算是假公济私?”
“假公济私的是我……”沐堇秋静默须臾,正色道,“我要和你说一件事。”
“嗯。”她知道,他是信任她的。
待得入舱,沐堇秋肃容缓声:“我们在桃源镇把这桩生意料理完了,而后便去兴州。”
兴州?
芰荷心内暗忖:据探子回报,一年前,他们在兴州跟丢了袁一鸣。不过,只要能让堇秋查到,那只乌金烟管是袁一鸣怂恿沐啸乾去买的,他自然会怀疑这事背后,是北钺人在指使。如此一来,能否找到袁一鸣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只是,始料未及的是,自己掌握好的线索却一再被掐断,现下华青峰死了,华铮又满口胡言。
芰荷心思百转,却不无期待地问:“兴州有什么好玩的?”
沐堇秋淡淡一笑,慢慢讲来。
原来,向雁回返庄中,说他与华铮接触之后,发现他被人下了灵降。不过下降的人,或者功力不厚,或者没有用上全力,因此,华铮中降的表征便分外明彰。
在沐堇秋看来,华铮之言既能帮袁一鸣洗脱罪嫌,也便暴露了他的踪迹。他原就是术数堂的掌事,精阴阳五行之术,会使邪术自也在情理之中。
沐堇秋将自己的推测告诉大哥,他也突然提起一桩事来。约摸一年前,沐堇楠收到了袁一鸣的信,上面说,自他被撵之后,便去了兴州寻生计。可是,他最近手头特别紧,又在赌坊输了钱,便希望沐堇楠能念在往日情分上,给他点儿钱来做生意。时间约在崇泰十五年四月。
“大哥他来过?”
“嗯,大哥他说,他收到这封信后,念及同门之谊,便嘱咐人带了三百两纹银给他。以后,没有过联系。”
袁一鸣既已投诚北钺,那么在胤州伤唐朗杀华青峰的事,想必也有人代劳,他仍有可能藏在兴州。沐堇秋正考虑不着痕迹地去一趟兴州,刚好沐堇楠和沐堇熙提醒他芰荷要去邬江,因此,便决心以谈生意为借口,顺道南下,去兴州探个究竟。
“听明白了吗?”见芰荷若有所思,沐堇秋柔声问道。
芰荷道:“你现在怀疑袁一鸣,那么,李袁便没了嫌疑吧?”
“说不清,不过,一直有人盯着他的。”
“袁一鸣为何会被逐出师门?”
她打破砂锅问到底,沐堇秋垂睫想了想,轻声道:“芰荷,我不愿意对你撒谎……这件事我不能说。”
“你不愿说,我就不问。”她毫不介怀,笑意明澈,见他唇角一勾,遂用葱指抿着流发,低笑道,“你愿意说,我就听。”
如今乱世流离,梗迹蓬飘,白云主俨然成了多少势力眼中的唐僧肉,自己也没少被人盘算着。沐堇秋并非不懂圆滑世故,可他宁愿选择沉默也不愿说谎骗人。这样没有条件的理解于他而言,绵如春雨,珍若珠玉。
“随风入夜,润物无声。”不觉间,沐堇秋竟已吐露心迹。
“什么?”芰荷听见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不由直愣愣地盯着他。
“哦,没什么……”沐堇秋的面上有些烫,忙掉过头去,看向舱外,“你看,山花很美……”
此时,清风浩浩,风正帆悬,潮平岸阔。芰荷随他往外望去,但见水岸连亘,翠峦披彩,野花参差逶迤,尽态极妍。
她正想呼一声美,却见那江岸的花丛里伫着一芥八角小庙。庙子很普通,却像一双大手紧紧扼住她的呼吸,她听见自己抖声问道:“那个地方,是不是叫八角庙村?”
等到画舫泊岸,芰荷便匆匆地跃下,一脚踏上了松软的泥道。花径幽芳,蝶绕蜂鸣,沐平、沐安尾随他们,很快来到庙宇前。
但见匾额“八角庙”几字遒劲有力,像是要破木而去,旁边却长着几点白皑皑的苔花。
芰荷知道这庙子正是父亲和娘亲相识的地方,心里泛起一点凄酸。听娘亲说,因为他们都在庙里祈愿,就这就认识了。那时,父亲已娶妻生子,但却对万俟玉珂一见钟情,便热烈地追求她。
娘亲早已芳魂无踪,父亲也已老迈,而这庙宇……真是人非物亦非!
叩开轻掩的庙门,芰荷这才发现这所极小的庙宇,里面只有三间庙宇。先前远望见的,不过是其间的主庙。青灰殿脊,飞檐反宇,古朴中亦不乏灵动。
再一细看,院中菩提巍然苍翠,光华成幕中,只见那杏黄院墙绿影婆娑。
殿内蛛网零落,浮尘喧嚣在残损的塑像上,壁画饱经风霜,彩绘已剥离得形神皆销,其上神佛是喜是嗔,亦不可辨。只香蜡残骸堆累于蒲团边、神台前,镌镂着一段熏烟缭绕香客如织的历史。
佛家清净地,却也太清净了!
沐堇秋见芰荷一言不发,掏出火折子,燃了一柱残香,再拍拍蒲团上有些呛鼻的尘灰,盈盈拜倒,参起佛来。看她嘴唇微微翕合,十分虔诚,似乎是在祈愿。过了一会儿,她走出庙外,目光在一段枯皴的菩提树皮上寻找着什么。
“找什么?”他忍不住发问了。
“找一首诗,剥了树皮刻在树上的。”
“什么时候刻的?”
“嗯……”芰荷垂了垂眸子,幽幽道,“二十年了吧。”
“傻丫头,”沐堇秋不由失笑,“树皮被剥掉了还会再长出来的……都二十年了……”
芰荷悒郁心情尽形于色,望定眼前一树树沧桑长青,心知他所言不假,轻叹道:“是啊,只有这树,百年千年,仍然不死……其他的,都会死的……”
铮!
芰荷从怀里掏摸出一把精巧的柳叶刀,手起刀落间,一段枯皴树皮已被剥落,然后垂眸刻字。
手法很利落,她应该会武功。沐堇秋暗想道。
他上前细视,只见一首七绝:青鬓一掬尘隙乱,菩提月冷敛娉婷。殷勤青鸟今何在,姻信如何不照临?
“你要找的就是这首诗?”
“嗯,不在了,我便重新刻上。”
“那也不是原来的诗了,有意义么?”
她眼里晃着水意,摇曳出他烟水深眸,默了默,语声哽咽:“我爹和我娘就是在这里相识的。”
“这首诗是……你爹送给你娘的?”他见她泫然欲泣,心头莫名一痛。
芰荷涩然一笑:“那会儿我爹对我娘多痴情啊,在菩提树下等她那么久,双腿的痹症就是这样得来的。我本以为他们会幸福到老,可是到头来……呵……”
七年前,那个吃完碧玉绣球的小女孩说起自己离家出走的原因,她神情倔然,眸中含着凄情,沐堇秋至今都记得……
而他身边,这个长大成人的女孩轻声问道:“如果盈盈姐还在世,堇秋哥哥,你会不会对她三心二意?”
沐堇秋没有回答,却听她笃定答道:“你不会的,我知道!”她唇绽浅笑,心境微凉,寸寸柔肠尽化腮边粉泪,盈盈不可掬。
沐堇秋心里猛地一疼,真想把她揽进怀里,然而他只是递过白绢为她拭泪:“‘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这是你告诉我的,自己竟忘了么?你看这庙子里的物什,唯有这菩提树却常绿长新。须知,着相修行百千劫,离相修行刹那间!”
他的温柔似能融冰破雪,终于博她释然一笑:“是我着相了!”
船行不过两三里,便驶入邬江边上的桃源镇。四人方才寻了一个酒楼坐下,便听得“啪”的一声响,一众食客迭声称好。
一楼正中横了长条桌子,上镇一抚尺,一老年说书人虽鹤发覆额,却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此际正一手摇着折扇一手搁下茶盏。
四人要了吃食,便兴味盎然地听起那说书来——
“这李岩……见饥馑严重、饿殍遍野、生灵涂炭,便作《劝赈歌》到处张贴,劝戒富豪以慈爱为怀,开仓放粮,救济灾民。”
“歌曰:年来蝗旱苦频仍,嚼啮禾苗岁不登。为价升腾无数倍,黎民处处不聊生。草根木叶权充腹,儿女呱呱相向哭。釜甑尘飞炊烟绝,数日难求一餐粥。官府征粮纵虎差,豪家索债如狼豺。不幸残喘存呼吸,魂魄先归泉壤埋。骷髅遍地积如山,业重难过饥饿关。能不教人数行泪,泪洒还成点血斑?奉劝富家同赈济,太仓一粒恩无既。枯骨重教得再生,好生一念感天地。天地无私佑吉士,吉士德厚福长臻。助贫救乏贡献大,德厚流光裕子孙。”
“这《劝赈歌》自是感人肺腑,岂料贪官污史看了怒火大炽。谁知李岩这个书呆子,一不做不休,他嫌只写《劝赈歌》不够,又上书杞县县令宋某,要求县令‘减轻赋税徭役,开仓济贫’。县令不听,反以为李岩多事。无奈,李岩自己捐粮二百余石,赈济灾民,不料李岩此举却惹下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