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堇秋见过华铮后,就请向雁到自己房中来。据沐堇秋说,华铮眼中黑线隐约,眼白更是烧得赤红一片,唯一和沐平描述的不同的是,他神志清醒,似从未痴傻过。沐平一番劝说恐吓起了作用,华铮在沐堇秋重金利诱之下,说出当日之事:
“此事还得从三年前说起。那日,我正陪着师傅做些小玩意,突然有人来见师傅,给了我们五百两银子和一段乌金,要我们趁快造出一筒乌金烟管。说是过几日便有一位老爷要来买。师傅和我都觉得很是奇怪,不过,看在那银子的份上,我们也就承下了这活计。其实,本来,我们手里边便有一段乌金,正巧做了一个火盆。不想,几日后,确有一位老爷带着小厮来买烟管,而且他果然看中了那一只乌金烟管,连带着把这火盆也给买回去了。”
华铮还说,伴那老爷来买乌金烟管的小厮叫做“袁儿”,此外并无旁人在侧。袁儿本名李袁,精乖得紧,极受父亲赏识,父亲过世之后,哭得好不伤心。李袁后来回乡去,没想到两月前因无意中救了胤州知府,又返回胤州府衙被聘为典史。
沐堇秋不愿节外生枝,父亲非自然死亡的事自然也不能说,便称自己去华青峰处,只是找他做一些小物件。后来,衙门又照例搜了搜天工坊的院子,审了审那几日出没天工坊的可疑之人,一无所获,案子便又搁下了。
向雁听明白了沐堇秋的意思,琢磨着事有蹊跷,便收拾了片刻,到天工坊去了。沐堇秋送走向雁,适好沐堇楠款步而来,便将此事与他一说。
“我不信华铮所言。”
沐堇楠缓饮杏酪,冷笑道:“我倒觉得可信。侍奉在父亲身旁的人,就只李袁和宝田最为贴心贴肺。若说确有人蓄意谋害爹,便也只这二人最有机会。宝田为人老实,连对他那么泼辣的妻子都忠诚不二,何况爹待他不薄?倒是李袁,在父亲过世之时他哭得那么伤心,现在反倒另侍他人,不得不让人生疑。再说,华青峰的血案居然就这么撂着了,你不认为这是朝廷在刻意按着这事么?”
“动机呢?”
“我在想,国朝和北钺那头那么清楚我们平日的动静,想必在我们身边安插了暗探吧?那樊文寀与樊文程兄弟来帮北钺朝廷拉拢我们,也不是头一回了,最近的便是半年前这一次。奇怪的是,他们刚才走了,朝臣便来造访,父亲第二天又卒于书房。我们当时不也怀疑过这两件事有些牵扯的么?”
“嗯,若非芰荷凑巧吸了烟尘中了毒,爹只怕难以瞑目……”
“芰荷……凑巧……”沐堇楠眸光异亮,扬声大笑,“老二,这女孩,好像对你倒还有点意思……”
“我们不过是旧识,大哥你想多了……”沐堇秋心神一荡,忙转开话题,“那樊文寀与樊文程曾是我朝子民,却对北钺俯首帖耳,卖国求荣。他几乎每年都要来一次,我们一再拒绝,他怕也难善罢甘休。说起来,他也有嫌疑!可惜宝田因为妻子红杏出墙和奸夫相搏丢了性命,我们倒是问不出究竟了。为今之计,不可打草惊蛇,还是一面派人暗中查访李袁是否早与朝廷有纠葛,一面寻一寻袁一鸣的下落。”
沐堇楠脸上泛起寒意:“为何要找他?你还在怀疑他?”
“你知道的,他强暴了……”沐堇秋面上溢出痛色,语声幽咽,“若非如此,她怎会对她的亲姐姐下这样的毒手……不过,这事也怪我……”沐堇秋低头咬牙,闭眼道,“罢了,不提那一出……他被父亲逐出师门,还不是因为他和樊文程有些牵扯……”
“哦?”
“你不知道?”沐堇秋睁了眼。
“哦,这事儿知道……我是在想,爹是怎么知道袁一鸣被北钺朝廷收买的事儿的?”沐堇楠眯起了眼。
“详情我并不清楚……父亲只是再三交代,岚岚的事情不能对旁人说,怕她名节受辱。”
沐堇楠脸色发青,没有吱声。
沐堇秋默然半晌,低声道:“我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很好,我也希望父亲的死和他没关系……”
“若与他有关系呢?”他将余下杏酪一饮而尽。
静默一瞬,沐堇秋恨声道:“狼子狠毒,恕无可恕!”
沐堇楠浓睫一阖,下颌线条更为冷毅:“那你就叫人盯着李袁吧;此外,若找到了袁一鸣,也告诉我一声。”
“嗯,那劫镖的案子有没有进展了?”
“这事乃流匪所为,并非当地震虎寨所为,有何迹可寻?罢了!”
沐堇秋皱了皱眉,大哥这人素来秉持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不饶人”的信条,怎么如今事事显出懦弱与退避?不过,毕竟这武馆镖局之务是大哥亲管的,他也不便越俎代庖,只能不予置评。
夜凉如水,新月似眉。
沐堇楠兀自于灯下看书,红玉便来敲门了。他将她迎了进去,见她颊上晕红,脂香雅人,不由唇角挑了笑意,顺手自案边折了凤仙簪在她髻上,端详一番,啧啧笑赞。
红玉憨笑垂首,但听他又道:“这凤仙花多用于染指甲,没想到簪着也很好看呢——嗯,还是因为人好看呢……”
大公子当年遵从父命,娶当地富商之女陈静萱,可惜夫人因难产而死,此后,他不再续弦……红玉心跳得厉害,益发讷讷地说不清话,转眼见他案上竟放着一册《周易》,不由微愕:“大公子也看这些书呀?我记得,以前,你不爱看这些,倒是袁……”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咂咂舌,不再说下去。
沐堇楠将书推了推,笑道:“多学点东西,总不是坏事。”
红玉也不由笑颔,心下暗道:大概是因为,大家都说大公子没什么才华,日后不过赳赳武夫,所以他现下才暗下功夫广泛涉猎吧。嗯,好事,的确是好事!
念及此,她不由笑问:“对了,大公子你找奴婢,有何事?”
四下无人,唯窗月窥人,芰荷自抽屉里翻出瓷瓶,拧了瓶塞,倾出一粒赭色药丸,拿在手里细赏,仿佛在她眼前的药丸有明珠之光。
她不由得想起唐朗与她的对话。
“小姐,这药每天吃一粒……”
“谢谢你,唐朗。多久可以见效?”
“大概两个月才会使肺气亏损……”
“有没有快点的法子?”
“没有,这药的剂量已经很大了,再增大些后果将不堪设想……”
“也就是说,如果多服用一些,效果会来得更快,是吧?”
“小姐,你想做什么……你不能这样做……我们可以想别的法子……你实在不必这么冒险。”
“我没得选择,我只有半年时间……”
“那不如由我来做!”
“不,我自己做!”
芰荷想着三个月前唐朗那焦急关切的脸色,一时有些失神。一阵清风吹来,似带起些微寒意,她忙拢紧外衫。
如今,这事已功亏一篑,我还要不要继续吃药呢?芰荷摩挲着药丸,一时拿不定主意,手指却不自禁抚触唇畔。
“不要吃了!”一个愤怒的声音突在耳畔炸开。
芰荷骇了一跳,药丸滑落指尖,不知何往。
“你怎么来了?别被人家看见了。”他怒然圆睁,显然很愤怒,芰荷忙将瓶子紧在怀里,绕过他身子往四下一探。
“没有人的,我来看看你……顾成安已告诉我了,我们功亏一篑,你为何还要吃这鬼东西?吃上瘾了么?”
这顾成安也是芰荷哥哥的护卫,与唐朗一并被派出来执行任务。
唐朗平时都谨守主仆之礼,今日却火气冲人,芰荷当然知道他很生气,一时垂了头,只字难言。
她眉睫轻垂的模样楚楚可怜,他只能软声道:“拿来。”
“什么?”
“小姐,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你这么荒唐的事。如今已经没用了,拿给我。”
她装傻,他却执拗,等到接过药瓶,又递了个褐色小瓶子给她,举步出门时突听得芰荷追步问道:“你的伤已经不碍事了吧?”
“嗯。”心里暖流如织,尽管他知道,就算是不相识的人,她也会关心的。
芰荷呆呆望着他没入夜的静谧,低低叹了口气,仔细端详药瓶外的标识,写着“川贝梨露”四字,不由怅然一叹。不由心旌摇曳,但她更清楚的是,这不同于她对沐堇秋的感觉。堇秋……只要想到堇秋,心里满涨的甜蜜和心酸会瞬间将她淹没,而唐朗……她对他,只有感激。
夜风柔暖,唐朗恨恨地搓捏着药瓶,突然想起当时,他说要由他来做这个引子时,芰荷一口就回绝了。其实,她的一腔女儿心思他又如何不知?
希望他那人怜她,进而……爱她……
唐朗带着任务潜入白云庄已超过四月了,时不时观察着她的心上人——俊逸绝尘,奋武知文,仗义疏财,脾性温柔……好像他示于人前的,无一瑕疵!这让出身寒微的唐朗有些恨妒!
可他不相信,这个在门人眼中比沐堇楠呼声更高的人,会是一个真正的完人!
唐朗点燃房内火盆,把药丸全倒进去,望着火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