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菲利克斯现在问起这个来是什么意思。虽然到刚才为止，菲利克斯都没有提起过那11个人的事情，一次都没有，好像对他们的生死不是很在乎，可事实上，就像他所用的称呼一样……这种称呼不是随便用的。每一个分会的执行员，都像是他这个会长的孩子。
这是传承，也是责任。
“你不用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可是还是要确定一下，”老人叹了口气，“他们都死啦，我也该死了……还能多祈求什么呢？”
维克多忽然发现菲利克斯的脸上竟然没有了这个晚上一直挂在老人脸上的紧张，他满脸的平静。大概每一个接受了死亡的人心里都是平静的吧，那些叽叽喳喳的，反而都是心里还怀着生的希望的人……维克多低下头去，如此悲伤地想到。
“我有个女儿。”菲利克斯突然说。
维克多不解地抬头看他，老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有个女儿，她25岁了，前几天告诉我，她谈恋爱了。”在说这话时，菲利克斯脸上竟然是挂着笑容的，“你知道么，她对我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真好看。虽然我知道啊，她之前也一定谈过恋爱，或许，在中学的时候就谈过了……有哪个姑娘到了25岁了，还没有谈过一次恋爱的呢？但这次不一样啊，我能感觉出，她这次恋爱是不一样的，跟之前的每一次都不一样，因为她跟我说了……她之前从来不跟我说的。”
“她没有血统？”
菲利克斯摇摇头，“没有……我的妻子是正常人，她是银瞳血统和常人血统混合而出的女孩，血统没有突破血限，这很好……做普通人要幸福得多。”
“您想再见她一面吧。”
“孩子，我不怕你笑我，我不想死，因为我还想再见她一面。”菲利克斯苦笑，“银瞳的世界没有向她打开，但对我打开了，这或许是那种幸运之中最为不幸的一件事。因此，从小我对她的关爱就太少了，很多事情还没有做，很多父亲该对女儿说的话，也还都没有说过。今天晚上，我本来应该拿着刀冲出去的，直到战死，而不是躲在兵器库里，当你说那个破窗的方案的时候，我也应该主动提出，换我当那个诱饵，而不是刻意地避过这一话题……但现在还不晚。”
他抬手指一指办公室的窗户，“我们从这里出去……”
维克多摁下了他的胳膊，摇摇头。
“不可能的会长，”维克多手掌顺势握成拳攥住了菲利克斯的胳膊，要把他拉起来，“魔护卫要撤了，那个狙击手必定也不会长留，我们一起走，就从一楼出去。”
菲利克斯用尽最后的力气挣脱了他，“我已经决定了……你骗不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在大楼爆炸之前，那个狙击手是绝不会接触封锁的。”
维克多看着老人，一股怒意忽然涌上了心头，连他自己都没明白为什么。
“您听我的……您就不想再见到您女儿了？”
菲利克斯摇摇头，摇摇晃晃地走向窗口，“二十多年了，我已经欠了她太多，没法偿还了……”
他走到窗边，转过头，站直了身体，背对着慕尼黑灯火湿润的雨夜，面对维克多鞠了一躬。
“维克多·彼得洛维奇·伯格洛夫斯基，”他的声音肃穆，“菲利克斯·瓦格纳，德国分会会长，今夜很荣幸与你并肩作战。”
维克多下意识退了一步，想起了半个月前的那个围捕之夜。
那个晚上，菲利克斯站在瓦尔兴湖边，一身白衣，也是这样，对着整个风之组鞠躬。
维克多向前快走两步，不太礼貌地，一把把菲利克斯给抓了回来。
“我说了……一起走！”他抓着菲利克斯，几乎要低吼了。
这么多年了，从他记事起都这么多年了，还从没有一种情况，能够让维克多急得吼出来的。他们来自极北之境的紫金领女就没有大吼大叫的习惯。除此之外，他们伯格洛夫家族的家教，也是遇任何事都要十足的冷静。
“狙击手走不走都无所谓！”他继续吼，“我们走西面，绕开他的枪口！”
菲利克斯已经极其虚弱了，根本无力反抗，被维克多这么一拉，几乎摔到了地上，维克多又把他扶住了。
“我一定要带你走，也一定要让你活下去，”他咬着牙，仿佛命令一样，“你还有个女儿呢，她还要出嫁，还希望你能出席她的婚礼……你以前承诺了那么多，都没有兑现，你还欠她的呢……你怎么能不还呢！”
维克多说着说着，鼻子忽然没来由地酸了一下……是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呢？明明说好的要好好陪伴，明明说好的那些欠下的要慢慢归还，那么多事，他都已经承诺下来了，怎么能说不兑现就不兑现了呢？他怎么能……那么像自己的父亲？
维克多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德国人，可以跟一个俄罗斯人，长得如此相似……以致于，让维克多在见他第一眼的时候，都忘记了这个老人的真实名字。
在他们初来这座城市的第一天，菲利克斯在慕尼黑六月的阳光里向他们深鞠一躬时候的样子，完全与维克多记忆里的那个男人重合了。
恰如其分，不多不少。
“你跟一个人长得很像”，维克多刚欲喷薄的情感又被收住，只露出那么小荷才露尖尖角般的一缕……他实际上，是这个意思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父亲就不再对着他笑了，他不再是那个会扛着猎枪拉着他走进西伯利亚的冰原打猎去的人，不再是每年在他过生日陪他吃生日馅饼在大厅里组织“舞雪团”里的精英们舞水作兴的人了，他变成了西伯利亚雪原深处的一座无名碑。伯格洛夫家族里的人，世世代代，在死后，都会葬在雪原的深处，那里无比安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