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煊徵第一个真正爱的人死去,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对死亡的敬畏和对死亡的绝望……那么近,近到触手可及。它同时也是残忍的。后来煊铟也死了,但那次葬礼煊徵甚至没有出现。他不敢面对那具棺椁,而是把全身的勇气都化成了仇恨,驱车百公里去进行一次未果的复仇。他害怕……他又开始幻想了,死亡是什么样子的呢……煊铟在死去的那一瞬间,想到了什么呢?
会……很害怕吧?
害怕再也无法在阳光里欢笑了,害怕再也不能看喜欢的书吃喜爱的食物了,害怕再也再也感受不到热爱和厌倦了,害怕再也看不见那样一张脸了……害怕拥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这就是死亡么?
但直到他亲眼看见死神的一瞬间,他才恍然大悟。当死亡真正降临的时候,它反而褪去了所有可怕的外衣。
只是……遗憾。
一个母亲,在死亡的一刻,会遗憾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孩子;一个父亲,会遗憾没有看见女儿的婚礼;一个儿子会遗憾没有在自己还好好活着的时候安顿好父母,多去见他们几面;一个男孩会遗憾没有把准备了好久好久要送给一个女孩的生日礼物给送出去……他们生前本该有那么多想要做的事情,都没有及时去做,直到死亡的时候,才都在他们面前浮现了。
所谓死亡,如此而已。
而关于痛苦呢……死者又能有多大的痛苦呢,痛苦的只有那些还活着的人,因为他们要承载着同等重量的遗憾继续生活下去……而对于死者,唯一的痛苦,只是出现在濒死前的回忆里,却转瞬而逝。那时候。过往的所有片段都会在死前最后一瞬间苏醒过来,像原本荒芜的土地上片刻间长出了满山的花草,每片花瓣、每叶草尖都盛放着一个回忆,郁郁葱葱。
于是你会发现,你的生活,原来是那么多姿多彩。
怎么没有早一点发现?
他和那个叫漪亦岚的女孩的回忆,从他们第一次相遇,到第一次离别,再到那一次重逢,无数回忆的画面,那么多那么鲜亮,于是就有些遗憾。有些话还没有说出来,有些地方还没有陪她一起去,还没有趁有机会的时候多去握握她的手,抱一抱她,甚至没有更多机会来真正了解她,也没有能够带她离开这里……
那双手,他本来应该早一点握住的……
怎么没有早一点握住呢?
鲜血正从胸口泵出来,他的意识模糊了,大脑里仿佛无数纯白的飞鸟振翅而来,扑棱棱地,白羽飘散着遮蔽了他的视野。他用尽全身力气把仅有的意识聚集在一个点,含着鲜血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那个女孩……你答应我……要让她走……”
飞鸟都呼啦啦飞走了,飞过了开满回忆的荒野。他一辈子爱一些人,但最爱的有两个。
他送走了一个,要保住另一个。
男人看着煊徵的眼睛,点了点头。
他把长刀从心脏的位置抽出来,男孩上半身后仰,向着崖底坠落。
大雨远去,世界归于无色无声,如同一张胶片,一张黑白画……巨量的空气从胸部的创口灌了进来,清凉的气流如同海流般填满了他的胸腔,和心脏泵出的血液搅动在一起,让他整个人觉得,自己,就像一幅油画一样绚烂。
面前浮起纯色的白云,身体变成了细胞分散,像是突然解放了。
地球不能限制他了,重力也不再束缚他……只有万千气流温柔包裹了他。
真好……
“不!”阿比盖尔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让人想起正在分娩的母猫。
阿比盖尔一回头,看到了那个正在发狂的人。正如他自己所断定的那样,被煊徵放在树边的女孩没有死,她永生猎人的身体机制极快地修复了她损伤的组织,此刻她醒过来了。漪亦岚看到了煊徵坠下去的那一幕。她的眼睛是醒过来了,大脑也醒过来了,能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身体还没有完全苏醒。她想冲向断崖,可起身的一瞬间就扑倒在了积水里。
这一刻,白亮的闪电掠过天边,照亮她的瞳仁,接着雷声轰鸣。
阿比盖尔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不要……不要……”漪亦岚趴在泥土和积水里,像只笨拙的鸭子在划水一样,十指嵌进泥土,用两臂的力量带着下半身前进,缓慢地,努力地靠近那个断崖。
她发了疯一样,在她的爬行下,全身都是污泥,脸上也是污泥,完全没有了往日的模样。
阿比盖尔想:她真的是那个我在古堡二楼碰到的女孩儿么?
漪亦岚爬得很慢,她的腿至今还处于麻木的状态,可是确实在一点一点往前移的。不知不觉她已经爬过阿比盖尔身边了。阿比盖尔知道,只要让这个女孩接近了断崖,她就会跳下去,追随那个叫煊徵的男孩一道。他不了解漪亦岚和煊徵之间的故事,但他绝不怀疑这一点。
阿比盖尔往前踏一步,踩住了她的裙子。
漪亦岚无法再往前了,阿比盖尔不胖,可那一踏仿佛倾注了千万吨的力量一样,把漪亦岚死死地钉在那里。女孩用力地扒着地面往前爬,把十个纤弱的指头全都插进地面里,可不要说爬到断崖边了,她连前进分毫都做不到。
她只有哭。
仿佛她的老师花了大半年时间教给她的一切哲学和世界观都在顷刻之间坍塌了,在这个晚上,她重新又变成了一个没有零力没有血统的普通女孩,一个普通女孩,失去了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只能无助地哭泣。
阿比盖尔拉起风衣的袖子,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按照计划,时间快到了。
即使迪拜和欧洲总会那边反应再慢,也一定意识到了慕尼黑发生了什么。离慕尼黑最近的颜瞳会组织是巴黎分会,那里的执行员一定已经启动了,车辆亮起了灯光,直升机摇起了螺旋桨。自此刻起,零护卫将重新隐匿在这座城市里,如同今夜从未在风雨中翻腾过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