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全都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他明白了那个夜晚漪亦岚为什么会对他提起死亡和血癌了,又为什么,她会在另一个深夜像个委屈的少女一样哭起来。原本就是她患了血癌啊,她知道了死亡,也知道了死亡来临的日期,她什么都知道,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就只是满心绝望地赶赴一个约定。
可他竟然傻傻地不明所以,看不出女孩心里的波动。他本来就是一个粗糙的人啊,察觉是一个人的能力,而并非义务。也不知道,多少个夜晚,漪亦岚对着镜子擦干自己的泪水,在黎明之前,让自己的笑容如同常人。
煊徵慢慢地蹲下来,无力,也无声,慢得就像夕阳沉入了群山。从母亲和煊铟去世以来,他再也没有那么难过过,他不想去责怪谁,也不想去对抗谁,此刻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躺下来。
真的就像诅咒,他在乎的人,都死了。
他蹲了好久好久,久到足够他把这一个半月的故事全部回忆一遍。最终他站起来,挤出一个笑容,也不知道是给谁看的。“就这样吧,煊徵。”他对自己说。
如果说自从煊铟离世到他周游世界的两年来,他学会了什么的话,那就是怎么在往事袭来的时候,更好地欺骗自己。
“就这样吧。”他转过身来,又重复了一遍。
他们之间终究不是一样的人啊。他以风为武器与死亡搏斗,而她却不可避免败给死神,一点还手之力也没有。在他的印象里,漪亦岚总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煊徵想象死神戴着黑帽子抱着镰刀在她面前出现的时候,那个女孩,依旧一副波澜不惊的苍白面孔,对着看不清脸的死神大人说,请稍等一下。或者只是轻轻地说,你来啦?
这么一想,死亡倒不是灾祸,而是重逢。
或许,他再也见不到她了。他的人生不是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女孩?她们捧着花朵出现,行走在晨雾里,之后又被雾霭掩埋。他们各自独行的走向命运的归宿,没有犹豫没有回身。漪亦岚是个正常的女孩,流着正常的血液,他们的故事,本就不该有交集。
所以这一切都会过去的,煊徵知道,他会为她伤心,或许一个月,或许两个月,但总会过去。生为银瞳战士的命运,就是一条孤独的线,笔直地向前,只有同族的轨迹彼此重合,漪亦岚这种人,本来生在线之外的雾气里的。煊徵不应该去窥探。
女孩只是意外地进入了他的线,现在终于又回到雾气里了。
煊徵回头,昂头看看,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黄鹂也飞走了。眼睛透过发丝向上,煊徵看见了蓝色的天壁,不远处是发射塔的塔尖,天空是清澈的蓝色,阳光在他眼眸间发散成彩虹一样的绚丽弧度。
煊徵忽然流了一滴泪,泪珠在眼角打转,折射着太阳的光辉。
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来一部叫《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的日本电影。里面有个叫津田诗织的女孩。那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呢?她只有14岁,听着莉莉周的CD,在摇晃的电车上睡着觉,穿着衣服在院子里洗澡,做着一些对于14岁少女来说特别不堪的事情。她在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和一群人在野外放风筝,那是她笑得最开心的时候,眼睛里也没有了悲哀和阴郁,仿佛生活的困扰在那一瞬间尽数远离了,只有红色的风筝飞翔在蓝天和七彩阳光里。但下一个镜头,她就从高高的发射塔上跳下来了,在草坪上安静地睡觉,枕着草皮,枕着血液。
煊徵一直记得这个画面,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切都要变好的时候,突然毫无征兆地跌倒了谷底。即使他知道诗织的心里是苦的,不想再看到阳光之后的阴云,但还是接受不了这种落差。但这不就是真正的死亡么?突然出现,不期而至。那个画面看得他很伤心,为那个倔强到让人心疼的女孩。
倔强的,孤独的,就像漪亦岚一样的。
自从看到漪亦岚在草坪上跳白纻舞的时候,煊徵就知道,这个女孩还在固执地追求着什么。
而这两个倔强的女孩都要死去了,倔强到最后终于和死神妥协。
煊徵仰起头,沉默了一会儿后做出一个故作轻松的毫无意义的表情,转身离开了。离开前煊徵把木板重新放回了杂草间,把它倚靠在木质的墙边,想,渐次葳蕤的杂草或许会将这一切完全覆盖。
这个叫漪亦岚的沉默女孩,她深蓝色的长发,她美丽的眼瞳,这些蹩脚的字;他一个多月的美好记忆,他的喜悦和悲伤,他二十一岁的这个春天。
通通被覆盖。
抬起头的一刻他在窗户边缘发现一朵反花期的新生雏菊,在风中颤抖着,蓝色的,像女孩头发的颜色。
一年后再相见,隔着汹涌的人群,尚还能看见蓝色的发丝在阳光里飞扬,时间的相隔忽然间变淡了。但这十几米的距离却像是生与死的分界,让人没有勇气去跨越。
因为他怕,怕这是一场梦,是一个夏日的幻觉,怕一伸手,就碎了。
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见到她,更没想过,再见她时,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煊徵终究没能够忘记她,自我安慰就像给自己披了一层虚伪的外壳,终究有一天外壳破碎了,悲哀就像潮水一样重新袭来。但当悲哀也褪去,留在心底就只有单纯的怀念了。他每天入睡前都会回想起漪亦岚和煊铟,慢慢养成了习惯。知不可得,可就是不愿意忘记。
那是他最美好的记忆了。
那个女孩本来应该死去了,在煊徵的心里,已经为她竖起了墓碑,碑前还放满了花束。那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美丽的地方。如今她身披着最盛大的阳光出现在慕尼黑的街头,像是这个世界里最大的意外,煊徵却不知道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