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你知道的,煊麟。”煊徵说,“你一直都记得对不对?你一直没忘……从前有个人很喜欢煎鸡蛋。那是个奇怪的女人,做别的饭很难吃,唯独煎蛋是一绝。她在煎蛋的时候也是围着一条素白的围裙,蛋喜欢用双黄的,这样她只需要煎一个蛋,再从中间一分两半,他的两个儿子就不会争抢。”
煊麟闭上了眼睛。
又一次地,面前又浮现出那个影子了。
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毫无征兆。
这些事情……他记得,他当然都记得。母亲去世的那一年煊徵九岁,煊铟只有六岁,而煊麟已经十一岁了。如果过去的岁月可以说是一种等价的陪伴,那么母亲陪在煊麟身边的日子更长,煊麟留下的记忆也就更深。煊徵和煊铟,他们没人知道母亲的死因,只有煊麟看到了母亲衣襟下面的伤口。
她将一把匕首插进了自己胸前。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甚至他的弟弟们都不知道母亲不是病死,也不是被魔护卫杀死,而是自杀的。但煊麟知道。从意识到母亲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的那一刻开始,他的整个世界就崩塌了,成了一片废墟。那个夜晚他不是自己在房间默默地发呆,不是在坐角落的阴影里流泪,他把房门反锁了,但煊塍,锁舌跳动的声音都没有听到地,就轻轻地推开了门。
他也在角落坐下来,摸着煊麟的头。
“爸爸……为什么?”煊麟轻声问。
煊塍摇摇头,还是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好像这样就能给他心里安慰。他皱着眉,看上去那么坚毅,可他的眉头一松,整张脸上就漾满了哀伤。
煊麟忽然哭了。
“妈妈,她很爱笑的,她有我们四个儿子,她还有您……她应该很开心的,对不对?”煊麟抽泣着说,“爸爸,我不明白……一个人的生命,到底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被主动放弃呢?”
煊塍还是没说话,就这样哀伤地摸着儿子的头发,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煊麟哭够了,哭累了,四周鸦雀无声,仿佛远古之初的深夜。
“站在我身边吧,煊麟,”父亲轻声说,“学习一切成人的事情,早早地长大,或许等你经历了一切,你就能明白……你的母亲为什么这么做。”
煊麟抬头看看父亲,就在那一瞬间,煊麟忽然觉得,他始终意气风发壮志满满的父亲第一次开始有衰老的痕迹了,就在他失去了那个女人之后。几乎没有犹豫,煊麟就同意了父亲的提议,从此走上了这条煊徵不理解的路……他知道,就算他不跟着父亲走,他的生活也再回不到以前了。
这些年,他像父亲的影子一样,随着那个男人东奔西走,学着一切接管家族之前必须要学的东西。他的西装越穿越大,去过的地方越来越多,言谈举止也越来越成熟和无懈可击。可他走得再远,再高,有个问题,始终横亘在他心上。
“一个人的生命,到底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会被主动放弃呢?”
当他找不到这个问题答案的时候,他不管走到哪里都像是在关于母亲死亡的记忆里遨游。他仿佛一只沙漠的骆驼,一直在荒野里追逐着什么。
母亲刚去世的那几年,煊麟还能够想起母亲的样貌,可后来,慢慢的,那个影子就慢慢变淡了,至于当时更小的煊徵,哭过那一场之后,煊麟觉得他的记忆就应该是很稀薄了。
煊麟记得自己以前看过一部电影,叫《西雅图夜未眠》,讲一场由午夜电台引发的阴差阳错的爱情。丧偶的山姆和儿子乔纳一起生活,那是个孤独的男人,住在码头边的一个小房子里,圣诞节的夜晚会和儿子在满屋子周围拉起彩灯,彩灯闪烁在海面。乔纳,他八岁的儿子,不想父亲一直那么孤独,于是拨打了深夜广播节目的热线,希望给父亲找个人生伴侣,最终远在巴尔的摩的安妮在深夜的汽车电台中听到了山姆的故事。一段命运般的爱情故事就此展开。
这部电影是十几年之前他和煊徵一起窝在沙发上,在家里的电视机里看的,那时候年纪小,没太看懂。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记忆最深的画面不是汽车里握着方向盘默默动容的安妮,也不是影片末尾灯火璀璨的帝国大厦,而是在影片的开头,一个深夜里,山姆在哄乔纳睡觉的时候,乔纳望着父亲,说:我快要把母亲的样子忘掉了。
我快要把母亲忘掉了……煊麟始终记得这句话,也记得那个默默说起这句话的小乔纳的表情。那么脆弱,那么让人心疼。
这让他觉得,所谓感情,所谓怀念,不过是浮云般来回飘荡的东西……其实记忆本来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啊,除非有坚固的东西作载体。
所以他以为他的弟弟们已经把母亲忘掉了。
他也觉得,这是一种幸事。
这些年,煊麟真正懂得,背负着一个人的记忆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仿佛你每踏出一步,都有一个看不见的影子在左右着你。可同时,他也只总是不间断地在心里面缅怀,在心里面,但真正每年都去纪念母亲的,就只有那个越来越老的男人了吧?
“这么多年了,”煊麟笑了笑,“原来你还记得母亲的习惯。”
“怎么会忘呢?”煊徵也笑笑,“毕竟这些年里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煎蛋了。你还记得么?母亲为了我们两个不抢着吃,都会可以找一些双黄蛋,用餐刀从中间一分两半,但当实在找不到的时候,就会煎两个,母亲其实……是很懒的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煊麟还以为,只有他仍旧会在某个熟悉的场景想起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固执般地回想起小时候的一幕一幕,就像温习功课。一边回想一边感受着自己的骨骼和肌肉在缓慢生长,这些东西像只对他的蛊,又像他自己的宝藏,只是他没想到煊徵也把这些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了。而今知道了这些,那种感觉就像是……这么多年来,你并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