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离手一颤,抿紧了唇,半日不语,眸中便透出了隐隐的寒意。
贾襄淡淡道:“他同时还对我说起了南朝开国的云贵妃……”
萧离于是怔了一怔,他对于后妃之事,一向并不甚是在意,因此也从不曾听说过这位云贵妃之事。
贾襄叹了口气,幽幽道:“世人常常咏叹可怜无定河边骨,曾是深闺梦里人……却从来不曾想过,若是将士百战荣归了,得了荣华,成就了富贵,在满目的花团锦簇中是否还会记得那容颜故去的糟糠之人……”
萧离一言不发,心中早已决定今日回宫,必要好好查一查那位云贵妃的生平。
“中虞之时,我也曾细细考虑了很久……”她道,眼中有淡淡的疲惫。
“我甚至已决意随皇上回宫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淡淡道:“皇上想要的只是一个天香女。而我……想要的却是平静的生活。既如此,其实却有两全之策……”
萧离冷冷地看着她,眼中毫无温度:“朕并不想听你的条件……”
她却恍如未闻,只是自说自话:“我入宫后,愿为皇上掌管后宫琐事,保你后宫太平无事。皇上永无后顾之忧。也请皇上只当后宫并无我这个皇后罢!待到皇上千秋之后。我当效仿宗文佳皇后……”
萧离地面色阴冷至极,他淡淡勾起唇角,吐出一个字:“不……”
朕这般辛苦地接了你回宫,要的……并不是一个能够执掌后宫地皇后……
她笑得轻松,也有些无谓,便摊开了手,如玉一般地掌心上,一只凤钗珠光灿灿、熠熠生辉,钗尾闪动着森森地寒光。
他地瞳孔微微收缩了,薄唇便抿成了一条细细地线。
她不再说话,便端了茶盏平静地啜饮。他则僵直地坐着,眼神冰冷,面上神色变幻不定。
许久之后,他缓缓起了身,居高临下的看她,语气冷寒如冰:“贾襄!终有一****会后悔今日的决定!”你竟拿了死来要挟朕!
她微微的笑起来,便也跟着起了身,盈盈的福了一福:“承皇上吉言,若真有那一日,臣妾亦无怨无悔!”她刻意用了谦称,面色轻松悠闲。
他对她怒目而视,愤然拂袖,转身而去。
身后响起她清越动听的声音:“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恨恨的留下一句:“你是该多说这句话……”
朕若死了,你难道还想独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贾襄深深的吐出口气,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想着他最后留下的那句话,自己也觉好笑,不由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鱼儿恰恰走了进来,看她忽然失笑,不觉也跟着傻笑了一下:“主子跟皇上谈得倒好……”
贾襄笑着应道:“可不是麽……”
暗夜的宫中,幽暗地北书房只燃了一支小小的红烛。萧离坐在隆椅上,神色淡定中带了几分萧索。明灭的烛光轻轻跳跃着,映在他地面上,越发阴沉不定。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问道:“他们在那包厢之中谈了什么,你可曾听到?”
阴沉的黑暗中忽然便突兀的传出一个声音:“谢蓝衣正在其中,奴才不敢近前,不过他们坐定了不久,上官凭便带了宁大人忽然也到了,主子若想知道详情,可问宁大人。”
声音尖尖细细,似男似女。
萧离点了点头,便挥了挥手,那阴暗中便忽然轻轻动了一下,显出一个黑影来,却是矫如狸猫,转瞬之间已消失无踪,恍如这屋中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么一个人。
他转了眼,去看那轻轻跳跃的火光,不由长长的叹了口气。她很是开心,他想着,便是在城南别庄度过的三天里,她也并不曾这般开心过。她总是心事重重的,虽然笑着,眼底也总有三分保留。即使口中唤他做云青,想必她的心中也从不会忘记他的另一重身份。
宛然,我辛苦接了你回来,却只是将我们地距离拉得更远。昔日在中虞,我隐隐约约还能感受到你心中所思所想,如今……我却是丝毫也看不透你,更走不近你……
萧离冷着脸坐在凤仪宫偏室中,贾襄便面不改色的坐在他对面,悠悠闲闲的做着手中的女工,却连眼皮也不抬。
凤仪宫历代皆是北朝皇后的居所,是为中宫。因萧离即位以来,凤仪宫一直无主,虽不曾荒败,看着也颇显寥廓,萧离便将贾襄安置在北山行宫之中,原意是打算在二月末修缮完成后才接了贾襄入宫,谁料她竟与谢蓝衣在京中闹得不亦乐乎,只得提前接了人来。
“你似乎一点也不担心她……”他僵坐了一会,终于感到不耐。
贾襄便抬了眼看他,反问道:“皇上是想看臣妾跪在您的面前,一路膝行抱着您的大腿哀哀的哭求,涕泪齐下,哀毁备至么?”
萧离抿了唇,忽然竟无话可说:“若朕说是呢!”他冷冷道,心中着实咽不下这口气。
她于是浅浅的笑了一笑,放下了手上的女红,当真便起了身,不急不缓的走到箱柜前,抽出一****帕,又转身走了回来,就那么优优雅雅的跪了下去,举起帕子擦了下眼睛,眼眶顿时便红了,泪水一时盈盈……
萧离面色铁青的瞪着她,万万不曾想到她竟会这般作态,也不待她当真膝行过来,便恨恨的起了身:“宁宛然……”劈手夺过她手中的帕子,举了起来只看了一眼,已知其上抹了东西,他愤然将那帕子扯了个粉碎,冷冷道:“你倒是准备周全!”
她眉眼不动,淡淡道:“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臣妾这也是谨尊圣谕,投皇上所好!”她虽是跪得端端正正却是腰直背挺,丝毫不觉谦卑。
“你就不怕朕降罪于谢蓝衣?”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妾怎敢胡乱动摇皇上的决定,还请皇上降罪于臣妾罢!”
“此事似乎与你并无关系,便是降罪。也还轮不到你来背……”他面色愈发难看。
“皇上此言差矣,所谓追根究底方能治病培元,皇上治理天下,又岂能穷究于表面而忘其根本。景阳宫被砸,论其根源实在臣妾身上……”
她言辞振振,神色安详,语声轻柔坚定,竟是一步不让。
他冷冷打断她地话:“若再论根源,是否便要追溯到朕地身上……”
她竟尔一笑,眉目温款,朗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皇上一念及此,足见圣德昭然,臣妾在此代蓝衣谢过皇上了!”
萧离气结无语。
堆积如山的案牍,忽然便觉得累,不禁摇了摇头。登基如今已十五年了,从来不曾觉得这般累过。身边的荣瑜机灵的递上了茶水,笑道:“皇上若是觉得累了,不妨去御花园走走,这几日天气倒好,已颇有些春日气象了!”
他接了茶,喝了一口,道:“且待上官过来再说罢!”
荣瑜微微讶异,便笑道:“上官大人今日要过来么?”
他放下茶盏。心中微微舒畅了些:“会来的,昨儿谢蓝衣可不是连朕的行宫也砸了……”
荣瑜偷眼见他面上神色稍缓,不由想起一事,忍不住试探道:“砸了行宫,那可是死罪……”
萧离淡淡的抬了抬眼,不急不缓道:“你倒很是关心这事呵!”
荣瑜吃了一惊。忙退了一步便跪了下去:“奴才……奴才也是……”
萧离挥了挥手,眉目间有些不耐:“后宫之事,朕并不想太多过问,你若还想留在朕身边,便也少跟着掺和!立后之后,一应后宫事务,都由皇后掌管……”他冷冷扫了荣瑜一眼:“包括你们……”语气中便带了几分冰寒。
荣瑜唬了一跳,只是连连叩首,一边众人更是个个噤若寒蝉。
萧离扫了众人一眼。语气稍缓:“都起来罢,日后只小心做事,少掺和……”口中说着。心中不免叹了口气,毕竟还是舍不得她,忍不住便想敲打敲打这些奴才,免得当真欺到她头上去,一时又想到她绵里藏针地言语,不由苦笑。其实都是白担心,对了自己,她尤且铁嘴钢牙,面不改色。这后宫的主子奴才,又哪个在她眼里了。
外面有人进来禀告,果是上官凭到了,他忍不住微微的笑了一下,便挥退了身边地人又令人传了上官凭进来。不多一会,上官凭便进来了,身边竟然跟着谢蓝衣。
萧离有些好笑,挥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自己便起了身。笑道:“上官可是来求情的?”
谢蓝衣本也没打算行礼,便大大咧咧的扫了一眼书房,忽然听了求情这话,想也不想,脱口便道:“求什么情?我是来找宛然的!”
上官凭只好向了萧离歉然苦笑。
谢蓝衣去后,萧离便示意上官凭坐。“不带她去看看母后么?”他问了一句。
上官凭笑笑:“蓝衣不识皇家礼仪,性子又粗疏,且让她去凤仪宫坐坐,过得一会。便请淑妃娘娘一同前往春晖宫。也好有个照应!”又道:“景华宫那里,还请皇上莫要怪罪严公公。修缮的费用我自会赔补!”贾襄昔日的封号便是淑妃,此刻虽人人皆知她便是将来的皇后,却也不便提前僭越,因此上官凭仍称她为淑妃。
萧离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淡淡道:“不用了,昨儿朕的淑妃已细细同朕辩解过了,朕才恍然发现,敢情这景华宫之所以险些被拆掉,原来竟是朕地过错,再与他人无干的!”
他语气苦涩,有些无力。竟是北朝中宫,凤仪宫自有它的一番威仪。坐北面南,明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也懒得多看,也不待人通禀便径自入内,好在荣瑜在一边引路,倒也无人敢指责她。
萧离与上官凭走入凤仪宫的时候,恰恰便见了贾襄红肿着眼圈,一面拭泪,一面与谢蓝衣说话的模样,活似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不觉尽皆愕然。
上官凭便忍不住看了萧离一眼。
萧离的面色便有些难看,冷冷的扫了正站在一边的鱼儿一眼。
鱼儿第一眼见了他,已然愣了,被这么一扫,早已双膝一软跪了下来。
贾襄此刻正与谢蓝衣说话,加上双眸酸痛,压根不曾注意到他进来了,此刻见鱼儿忽然跪了,倒吃了一惊,忙转头看了一眼。
不自觉的便微微蹙了眉,起身行了礼,缓缓道:“皇上今儿气性倒大,只是不知在哪位姐妹那里受了气,却往臣妾这里冲着一介小小宫女发起怒来了!难道臣妾便是活该受气的主么?”
她语带嘲讽,只是说不了几句,却早又眼泪汪汪,只得频频拭泪,越发显得楚楚可怜,生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萧离被她噎得面色铁青,只冷笑向鱼儿道:“你这主子倒是着紧你的很,想不到,朕有一日在这凤仪宫里,倒是面对个小小宫女也须和颜悦色以待了。既如此,你便起来罢!”
他这般一说,鱼儿更是不敢起身,只是伏地磕头不已。
谢蓝衣冷笑了一声,便去拉鱼儿,鱼儿挣了一下,却也不敢起身。
上官凭眼见贾襄再不复见昔日的冷淡克制,开口闭口间只是对了萧离冷嘲热讽,不由暗暗摇了摇头,忽然便想起“一醉楼”上,她敲击小碗,戏谑唱歌的一幕。心中便也有几分明白,知她是这些年压抑日久,终至溃堤,真性情便一发而不可收拾。
他略带了几分同情的看了萧离一眼,开口为鱼儿求情道:“这时天气还冷。这个宫女也是随了娘娘多年了,还请皇上饶了她罢!”
萧离心中虽怒,却也并不想与贾襄为着些些小事就闹得翻了,因向鱼儿冷道:“滚出去罢!”鱼儿低声谢恩,这才起身退了下去。
谢蓝衣忍不住大骂道:“萧离,你这个……”
贾襄听她开口便直呼姓名倒吃了一惊。忙伸手掩住她的口,此刻毕竟是在宫中,言辞夹枪带棒犹可,直言不讳却是大大忌讳的。一面捂了她口,一面向她施眼色,示意不可如此。
萧离强压下心中火气,淡淡问道:“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贾襄微微眯了眼。却依然忍不住眼泪。勉强道:“只是眼内揉了沙子……”
萧离见她眼泪直是止不住,不由拧了眉,转身向上官凭道:“她今日这副模样,怕是见不得母后了,你还是改日再来宫中拜见母后罢!”
上官凭笑了一笑,忙应了,谢蓝衣尤且不肯离去,上官凭连哄带骗才将她拉了出去。
萧离坐了下来,又指了对面令贾襄坐了,自己叹了一声,低声道:“宛然,朕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自你回了胜京,总也这般言辞冷峻、拒人千里,不过十数日后,你便是朕地皇后了,怎么却还这般地执拗任性!”
贾襄一面拭泪一面淡淡道:“难道皇上觉得,到了如今,臣妾还能若无其事、装聋作哑地与皇上做那恩爱夫妻么?”
泪水只是止不住地往下掉,这十年地眼泪倒尽数在今日流得完了,她无奈地想着,眼中酸痛不已连带着心中便也有些淡淡地悲凉,语气便也酷烈起来。
她冷笑道:“有时候臣妾真觉得自己便是一块香饵。一南一北似是而非地争夺着。明明夺地是天下。却又总将我牵扯在内……”
萧离忽然听了这话,不由抿紧了唇,俊美地面上尽是冷意,眸中亦是寒光摄人:“朕若放任你留在南岳,你可会这般对岳漓涵说?”
贾襄叹了口气,淡淡道:“岳漓涵断不会对我说出这些话,他给不起,所以也说不出口。唯有皇上才能用这般施恩地口气对我说。我已要封你为后了。怎么你却还不满足?”
他沉默了一会,不由也跟着叹了口气。慢慢道:“不错,我已要封你为后了,怎么你却还不满足?”朕真是不明白,你还想要什么呢?
她摇了摇头,拭去面上泪水,平和道:“臣妾如今其实很是后悔,当日若好好留在感业寺中,今日岂非也少了很多波折是非!至少也能装聋作哑的过上数十年,总好过如今还活着,却已知道今后数十年的生活与将来的下场……”
她无意再说下去,起了身神色宁静道:“臣妾今日身体不适,不敢有污圣目,皇上请罢!”
萧离默然,忽然便觉心神俱疲。
鱼儿拿了干净帕子湿了水。小心为贾襄敷着眼,叹气道:“日后可再不能胡乱的用那些药,没得弄得这般狼狈!”
贾襄只觉眼上清清凉凉的极是舒服。忍不住叹了口气,低声道:“如今还有你陪着,再过上数日,你便也要走了……”那时,我却是连个说话的人也找不着了。
鱼儿抿嘴一笑,低声道:“你若舍不得我走,我不走便是了!”
她摇摇头,笑了一笑:“再莫胡言乱语的,宫中终究不是久留之地。钱煜之还在京中等你出去好一家团圆呢!只是一来我心中毕竟舍不得你,二来,我若急躁的去求了他,只怕又有波折,说不得只有等到立后之后再放了你出去。这样稳妥些,你也好多陪我几日!”
鱼儿沉默了一会,叹气道:“我也舍不得你……”宫墙深深,何时才是个头呵!
贾襄自觉舒服了些,便自己揭了敷眼地帕子。向鱼儿眨了眨眼,笑了笑:“今儿哭了一大场,倒觉得心中舒服多了,原来这药,竟还有这般的功效……”
鱼儿不由噗哧一声笑了起来,忍不住便道:“似你这般有事总也闷在心中,迟早也要闷得坏了,倒是该哭便哭才好……只是那药太也厉害,可也不能胡乱地用……”因随手在妆台上拿了面镜子给她。
贾襄对着镜子看了看。笑道:“这镜中却是哪里来的好大两只桃子!”心中怅怅的,站在庭院中发了一回呆。才转身吩咐道:“去春晖宫罢!”荣瑜忙应了一声,一应人等便前呼后拥的直往春晖宫去了。
刚到了春晖宫门前,便有人盈盈地迎了上来,轻轻巧巧的行了礼,莺声婉鸣:“媚儿见过皇上!”
萧离微微拧了下眉,淡淡应道:“是媚儿,母后今日身子可还安好?”
那女子一双妙目便略略的带了几分哀怨,垂首轻轻应道:“太后身子已好些了,想来用不了多久便能康复了!”一面说着,便一路引了萧离进去。
萧离进了春晖宫暖阁便见上官太后正倚在软榻上闲闲的看书,神情雍容淡雅,极是安详。上官太后此时也不过半百之龄,人又生的美貌,这么多年一直养尊处优,虽是刚刚病了一场,人比从前略觉苍老些,看来也不过四旬左右。
见了萧离进来,便含笑起了身,挽了他笑道:“皇上莫要多礼了,今儿怎么却有空来?”又打量了他几眼,因向那引路女子吩咐道:“媚儿去叫人送盅补气汤来!”
那女子应了一声,便缓步退了下去。
上官太后蹙眉看了萧离道:“皇上这几日气色倒不甚好,是国事太忙了么?”
萧离苦笑了一下,道:“母后,儿臣已令人接了宛然回宫……”
“宛然?”上官太后有一瞬地疑惑,旋即想了起来,道:“是馨儿么?倒是听说她近年性子变了很多……”她眼神有些不豫:“哀家只怕她那性子依旧脱不了早年的娇纵,皇上贸然决定立她为后,哀家其实是不赞同的!”
萧离叹了口气,慢慢道:“母后见了她,便自然明白了,她如今比之昔日,当真是有天壤之别……”昔日只是骄横任性,如今却是执拗聪颖,绵里藏针,判若两人。
心中忽然便觉得有些恍惚,十年光景,当真能使人变化如此之大么……
太后默然,半日才道:“若说皇后的人选,哀家觉得再没有比媚儿更合适地了……去岁你去中虞前,哀家便对你提起过此事,当时你也不曾拒绝,只说是待中虞之事了结了再行商议,如今你却打算如何处置?”
萧离皱了眉,道:“过得几日,朕会为她在京中择个好人选……”他语气已有些微微的不耐,索性便起了身:“母后既然安好,儿臣便不多扰了,母后只是安心修养为是!”
言毕径自行礼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