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闵家村是十天后。
贾襄看着远去的山村,叹了口气。
“又叹气,不怕早死?”岳离涵倚在车厢中,淡淡的笑。这女人,看似淡然,其实重情。
“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她反唇相讥。
岳离涵便哈哈大笑起来。
山村半月余,他们之间少了戒备与冷淡,多了一层默契。
临出村的头天晚上,岳离涵忽然便丢给贾襄一件白色内甲:“天蚕丝所制,一般刀剑难入,出山后或有危险,穿着也好防个万一。”
她挑眉看他,带几分讥嘲:“皇上的命可比我值钱……”却毫不客气的拿了衣服过来细细打量。
岳离涵神色不动:“朕穿了三层。”他悠闲的笑。
她顿时便想起,那插在心口的蓝汪汪的三支弩钉,原来如此。
岳离涵看似不经意问道:“你那手弩却是在哪里买的?”
“是蓝衣给我防身用的……”她蹙眉。
他于是淡淡的撂下一句:“与那刺客用的倒是出奇的相似……”
她微微眯了眼,只怕不是出奇的相似,是一般无二吧!
贾襄自也不会主动要求与他一同涉险,只是安静地接受了安排,带了一名岳离涵的护卫住进了崔家的一所别院中。
崔家对她并不十分热情,也不冷淡,只是礼貌周全而已。
贾襄对此自然并无怨言,她又恢复了昔日在翠竹苑的生活,安静而悠然。
“你就是杜曜廷的情人么?”
她挑了挑眉,想起那个眼神如刀,声音冰冷的男子,便不由笑了,睁了眼看了过去,却是一个娇俏的少女。粉白的面容,明净的眸子,穿了一身杏黄的衫子,看来十七八岁的模样。没有否认什么,她问:“你又是谁?”
少女眼神闪了闪,便坐了下来:“你长的很美,”她偏了头,“难怪他喜欢你。”她眼眸澄清如水,并没有嫉妒之意。
“我是崔珉,排行十七,你可以叫我十七妹。”
贾襄浅浅的笑了。
崔珉便看着她,好半天才赞叹道:“你可真是美,比我四姐还美……”她笑起来:“我四姐是皇上宫里的崔贤妃,你怕是不知道罢?”说这话的时候,她便微微仰起了头,有些骄.傲。
“是么?”她微笑。
“嗯,皇上妃嫔不多呢……”崔珉嘴角有一个浅浅的笑涡,很是可爱,“我四姐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便嫁了过去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于是这个秋日的下午忽然短了许多也生动了许多。
岳离涵取过最后一本奏折,细细的看了,提了朱笔批了,然后慢慢放下笔,起身略微舒展了一下手臂,外面便有人进来,禀道:“皇上,祈王爷已回京了,正在殿外求见!”
他点一点头:“宣罢!”
祈王岳离轩乃是他同母的兄弟,素来感情极好的。前阵子因仲王之事,被他派了去鄢城坐镇,到今日才将处理完事情回京。
岳离轩大步走了进来,看了他便笑着弯下腰去:“皇兄安好!”甚是随意,却自见亲热。
他二人虽是一母所出,其实却生的并不甚相似,岳离涵俊雅闲适,岳离轩却是刚毅俊朗。
岳离涵笑着让他坐了,二人随意的聊了几句,将将便到了午时。外间便有人过来问是否传膳,岳离涵还未及说话,岳离轩却笑道:“听说皇兄从金华带了名绝色女子回京,如今却安置在外面,臣弟却是好奇得紧,此刻也不甚饿,何不出宫看看!”
岳离涵笑了一笑,只道:“必然是阿段多嘴,”他略想了想,便道:“接了回京已快一月了,最近忙,也不曾过去,去一次倒好!”吩咐了内侍几句,便起了身换了便衣,兄弟二人带了几个护卫径自出宫。
宫外早备了马,几人上了马,岳离涵便随口问道:“人安排在哪里了?”
那侍卫应道:“在西郊景山脚!”
岳离轩在旁听了倒吃了一惊,笑道:“这却是哪家会办事的人办的,骑了马去景山怕也要半个时辰。”
岳离涵却皱了眉,半天道:“景山有皇庄么?”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怒意。
那侍卫倒吓了一跳,忙道:“杜大人接了人回来,便交了给卑职等,吩咐安排住在驿站……”他跟了岳离涵并非一天两天,自知岳离涵越是喜怒不行于色,其实心中便愈怒,小心道:“那位宁夫人……看了驿站一眼,就说了一句……”
岳离轩笑道:“说了什么?”
“她说……琼都果然寸土寸金……放了行李,便叫卑职带她去京郊看看……”那侍卫额上已隐隐见了汗,低声道:“她在西郊看中了仲王被罚没官卖的外宅……当场……当场便取了八十万两银票买了下来……”
岳离涵微微苦笑,淡淡道:“她倒是有钱……”这个女人……他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岳离轩见兄长吃瘪,早笑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喘气道:“已是午时了,我们索性吃了饭再去罢,没得去讨饭吃,被人白眼……”
岳离涵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也未反对,一行人便就近寻了个酒楼坐了下来,在临街窗口坐了下来,随意要了几个菜,不一时,酒菜已上齐了。
岳离轩心中好笑,但顾着岳离涵的面子,又不敢过分取笑,便低了头吃饭,对那西郊所住女子更增好奇之心。
街上忽然传来阵阵喧闹之声,一个骄纵蛮横的声音毫不客气的响起:“你这破车擦了爷的衣裳,说句道歉的话儿就想走……可知爷这身衣裳乃是御用上好的锦缎所制……你们如何赔得起……”
岳离涵皱了眉,往街上扫了一眼。街上早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中间是一辆看似普通的马车,一个穿着团纹福字锦缎衣裳的男子带了一群随从正倨傲的拦住马车。
酒楼里微微骚动了一下,众人窃窃私语起来。
有人低声道:“那不是周家老二么?”
另一人轻声道:“那车中必是女子,定是那周二看上了,借机寻衅……”
岳离涵微微挑了眉,忽然问道:“这是哪个周家的?”
身边侍卫怔了一怔,低声答道:“便是周嫔娘娘的二哥!”
岳离涵轻轻哦了一声,并没说话,心下却颇不悦。周嫔原是他宫中秀女,前年偶尔幸了一次,却怀了孕,生了皇子后便进了嫔位,却不想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他心中正想着,岳离轩已笑道:“那车中女子也不知是谁,竟如此厉害!”
岳离涵微微挑眉,注目看去,却原来那车帘子一动,竟抛了一粒尾指大小的明珠来,一个婢女的声音略带了几分颤.抖道:“夫人吩咐了,这明珠乃是南海……南海所产,价值千金……”那小婢言语间磕磕巴巴,显是未曾经过这般阵仗。
那明珠在尘土中滚了几滚,落在地上,阳光下发出莹润的光泽。
周围先是寂静了一阵,旋即爆出一阵大笑。酒楼中人也无不掩面失笑。
那周二大感面上无光,恼羞成怒,一脚便将明珠踢了出去,大骂道:“好个贱女人,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身后有个略老沉些的家人已急急上前,扯了他衣袖,低声劝阻,显是见车中人出手豪阔,生怕得罪了人。
那明珠一落入人群中,顿时便有那无赖一顿哄抢,眼看已找不回来了。那周二犹自要面子,也不理家人劝阻,只跳脚叫道:“一颗破珠子,也不知是真是假,却来糊弄谁来!”
众人皆睁大了眼,看那车中人如何反应,一时竟是寂静无声。
那车中却缓缓传出一个悦耳的声音来:“如此无礼无识之徒,你便让他这般折辱我么?”岳离涵听了这个声音,却是浑身一震,眼中寒光隐隐。
岳离轩见他神情不对,隐隐然已猜到几分,低声道:“皇兄……”他一句话犹未说完,却听有人接口笑道,“我本想着此人还颇有眼光,却不想如此无赖……实在有负惜花之名……”笑声中,人影翩飞,轻轻盈盈地便落在了地上。
众人看时,却见那人面如满月,容如春桃,飞扬剑眉下,一双桃花眼儿流光烁彩,风乍起,青衫翩翩,摺扇摇摇,风采翩然,几不类凡尘中人。
岳离涵的面色冷凝,几乎是一眼之间,他便知此人是谁,慢慢道:“人说谢蓝衣绝世风流,果然有理……”他一字一字的说出来,眼神却越发温和宁定。
岳离轩本欲夸上几句,见了他这面色也不禁打个冷战,闭了嘴,转头去看楼下。
楼上有了坐的近了些,便听到了他的话,顿时便是一阵骚动,更有那好事的,索性便向楼下叫道:“可是南岳谢蓝衣在此?”
一时楼上楼下,皆一片哗然,谢蓝衣也不否认,便朝了楼上那人哈哈一笑,一时间,众人都看得呆了。
谢蓝衣便笑着回头,伸手轻叩车门,道:“蓝衣在此,有请夫人了。”他举止洒脱,形容飘逸,霎时便羡煞了旁观少女,只恨车上怎的不是自己。
车内人声音便带了几分笑意:“你这个无赖……”她声音原已极好听,此刻带了几分笑意,更觉柔婉动人,直让人酥了一半去。
车门缓缓开了,一个蓝衣小婢便轻轻跳下了车,旋即一只欺霜赛雪柔弱无骨的玉手便伸了出来,那小婢小心扶了,车中人才慢慢下了车。
众人初时无不屏息看着,随即便有人发出一阵轻嘘,原来那女子穿了一身素雅蓝衣,身材修长有致,举止淡定娴雅,头上却偏偏带了一顶帷帽,将容颜遮得严严实实。
那周二呆得一呆,他虽知谢蓝衣之名。但看看自己身边十多个随从,似乎犹占上风。便嘴硬道:“谢蓝衣又算得什么。一起拿了下来……绑了回府……”恶狠狠回头冲随从吼道:“还愣着做什么。上啊!”
贾襄微微侧了头,看了谢蓝衣一眼,帷帽下嘴角便忍不住勾了起来。
谢蓝衣叹了口气,喃喃道:“真是个傻冒……”
那周二身边地随从互视一眼,其实均有些胆怯,但主人呼喝,不敢不听。便装模作样地扑了过来。
谢蓝衣唰地一声张开摺扇,掩住一个哈欠,身影乍动之下,霎眼间,众恶奴已横七竖八躺了一地,剩下周二一人孤零零立在场中,完全呆了。
谢蓝衣叹了口气,慢慢上前,道:“其实长地不错,只是行事太恶……”回头笑道,“宛然打算如何惩戒此人?”
贾襄淡淡道:“只是口出恶言,便罚他三月不开口罢!”她显然已对此事失去兴趣,转身便上了车。
谢蓝衣用摺扇敲敲周二的脑袋,勾起嘴角邪邪笑道:“美人已发话了,你便委屈些,也好帮我个忙,免得这天凉我却要睡地板……”
一时街道上口哨四起,看热闹众人无不大笑。
岳离轩早笑得前仰后合,岳离涵微微笑着,眸子却越发沉静了。
周二两腿瑟瑟发抖,犹自强撑道:“这是天子脚下,谢蓝衣……你怎敢……”声音却已低了好几度。
谢蓝衣满不在乎地笑道:“莫说是天子脚下,就是天子眼前,谁又敢调戏我谢蓝衣的女人……”笑吟吟的绕着周二走了一圈,谢蓝衣又道,“罢了,看你脸色发白,看似酒色过度亟欲修养的模样,我索性成全你在榻上再躺上一个月,养养身体罢……”手指动处,摺扇闲闲的掌中轻旋了一圈,动作极是潇洒,众人都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对面周二却是闷哼了一声,人便忽然瘫在了地上。
谢蓝衣犹未尽兴,掉头向围观众人作个罗圈揖笑道:“今天蓝衣初至贵宝地,承蒙琼都父老们赏脸,不过此间杂耍已毕,还请大家让条路罢……”
一时众人又都笑了起来,有人已大声叫道:“所谓小别胜新婚,春宵一刻值千金,大家快给谢公子让路罢……”
谢蓝衣哈哈大笑,作揖道:“真是太谢谢这位兄弟了,改天我请兄弟喝酒,不醉不归呵!”
街上众人大笑间,已让了条路出来,谢蓝衣笑着拱拱手,转身开了车门,猫腰钻了进去。
马车车轮碌碌已穿过那条道,匆匆往西郊去了。街上众人仍是不掩兴奋之情,大声说着这事,旁边更有几个有眼色的,已跑去周府报信去了。
酒楼有人已笑道:“听说这谢蓝衣却有个别致的外号,叫做四必公子,今日看了,却也有趣得紧!”有不知道的忙问道:“哪四必?”先时那人便笑道:“听说是有钱必花,有酒必醉,有美必戏,有架必打……”众皆大笑,纷纷谈论起谢蓝衣来
岳离轩听了便笑起来:“这谢蓝衣却是有趣得紧!”看了岳离涵一眼,又问道:“我们……”
岳离涵淡淡扫他一眼道:“今日这热闹已看完了,也该回了!”转头吩咐侍卫:“结账!”
岳离轩怔了一怔,他原意是想追了上去,好好与谢蓝衣结交一番,却不料岳离涵反而要回宫了。他张了张口,想到此处终究不是谈话的所在,终于还是忍了下去。
一时回了宫,犹未坐定,岳离轩已忍不住叫道:“皇兄……”
岳离涵摇了摇头,道:“阿轩,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点定力。你放心,宁宛然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她与朕有协定,必会差人来请朕过去与谢蓝衣会面,其实不必巴巴地上前……”他口中说的轻松,眼中隐隐的却有冷意。
岳离轩犹豫了一会,忍不住低声道:“皇兄,那个女人和谢蓝衣……”今日长街一见,他对谢蓝衣的洒脱飘逸极有好感,心下实不愿与他为敌。
岳离涵沉思了一会,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半晌才道:“宁宛然对朕说过,谢蓝衣乃是个女子……”
岳离轩睁大了眼睛,不置信地看着他:“不可能……这……这……怎么可能……”
岳离涵皱了眉,一时想起谢蓝衣长街翩翩风采,心下也不觉有些犹疑。
“朕适才说过,贾襄是个极聪明的女子……以她的聪明,断不至于拿这种一戳即破的谎言来糊弄朕……”岳离涵有些烦躁的挥了挥手。
岳离轩见他神色怔仲,忙识相的换了话题,挑了鄢城的事聊了几句,心中却对贾襄更多了几分好奇。多少年不曾见皇兄这般患得患失了,他暗暗想道。
一边的沙漏已走到申时三刻,内侍已上前通报:“皇上,梁泸在外求见。”
岳离涵点一点头,梁泸正是他派给贾襄的护卫。一梁泸进来,行了礼。
“是谢蓝衣到了么?”他神色不动地问。
“是,今日未时过后,宁夫人遣人叫了我去,说是谢蓝衣已到了,让卑职回宫禀奏皇上!”
岳离涵略想了想,“那便明日酉时,你去罢。”
岳离轩在一边忍不住叫道:“皇兄……”有些不满。
“明日,你入宫陪朕一同用午膳吧。”岳离涵笑了笑,心情忽然便好了起来,又道:“你这些日子都在鄢城,母后也甚是想你,今日我们两兄弟索性同去母后宫中,陪她老人家用了晚膳你再回吧。”
岳离轩便笑着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