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离涵二人带了护卫,迳奔景山,岳离轩虽口中说是缓缓行去,却是策马狂奔,一路疾行,岳离涵只是微笑跟着。
“夫人那里怕是尚不知道主子来了。可需叫人通传?”他其实心中甚是为难,贾襄带了谢蓝衣进了内院,晚间也不见出来,倒是让他很是心惊胆战,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岳离涵微微一笑,道:“不必了,这是外面,无须过分拘谨。”
刚刚到了秋院,里面却传来一声惨绝人寰的大叫,依稀竟是谢蓝衣的声音,岳离涵挑了眉,立了脚,没再往里走。
三人都是练武之人,耳目灵敏,隐约便听到贾襄带笑的声音:“这已是第四幅了,难道我画功这般差劲,你也太糟蹋了我这好纸……”
谢蓝衣声音依稀传来:“姑奶奶,你饶了我吧,你这画若是传了出去,我哪还有颜面在江湖行走……倒不如直接跳了景山了……”
岳离涵微微一怔,举步走了进去,院子里一团纠结的画纸,被秋风刮到他的脚下,他便弯腰拾了,慢慢展开。
画纸上,一人懒懒地侧卧在草地上,一身简单的蓝衣,剑眉飞扬,桃花眼儿顾盼流转,半长的发在风中飘荡,英气勃勃中却又偏透了三分妩媚慵懒,乍一看去,似女似男,却别有一种美态,看模样正是谢蓝衣。
岳离涵不禁微微一笑,还未及说话,已觉青影一闪,手中画稿已杳无踪迹,再看时,谢蓝衣唰唰两下,已将抢来的画稿扯得粉碎。
岳离涵也不觉变了脸色,江湖无人不知谢蓝衣轻功天下无双,他却总是一笑置之。岂知今日竟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这般轻易便被夺了画稿,岂不是说谢蓝衣若要行刺,其实也易如反掌。
他心念电转,一时不由起了杀心。耳中却听得一人缓缓道:“皇上这时便已到了么,宛然不曾迎接,倒是失礼了。”
岳离涵转眼看去,却是贾襄安静的倚在门边,穿了一身月白家常衣裙,长发半挽,发上一只荆钗,更觉袅娜如柳娉婷似莲,自然一段风流。
他莫名的便觉得心中有种喜乐安宁的温馨,一时杀心尽去,向她微微一笑,指了岳离轩道:“这是朕的七弟,离轩。”
贾襄浅浅一笑:“原来是王爷,此时还早,且到水榭坐坐罢。”
岳离轩本已看得呆了,再见她一笑,更是心神皆醉。他一生所见美人无数,却何曾见过这般清若芙蕖,不染尘埃的女子。
岳离涵沉默片刻,淡淡道:“也好。”
贾襄暗暗叹了口气,她是何等人,一眼之下,便知岳离涵的心思了。她之所以画这画像,原是打算给岳离涵看,也算印证谢蓝衣的女子身份,结果反而弄出这么一出来。
一时便引了几人到了水榭坐定。
岳离涵沉思了一会,开口道:“谢蓝衣,你该知道朕的意思。”
谢蓝衣撇撇嘴,干脆利落的从怀里取出一张破旧的羊皮纸,与一块寒光烁烁的八角令牌:“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了你。”
岳离涵摇了摇头,慢慢道:“这藏宝图,乃是残本,一时半会也是不可能凑齐的,这中州宣武令,你我都知道,若非你谢蓝衣亲自出面,便给了别人,只怕用处也不甚大……”
谢蓝衣冷笑道:“难道皇上还打算让我为你效力不成?”
岳离涵淡漠道:“朕本以为你是男子,有意封你在东海州为蓝衣侯,镇守东海,安我国境……”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谢蓝衣朝天翻个白眼,拿了茶盏,一仰而尽,直截了当道:“我谢蓝衣不愿为官,东海之事,待我办完事情,日后再议罢。”
贾襄蹙了眉,伸手敲了她一记,转头对岳离涵道:“皇上,蓝衣这么些年一直在找她的妹妹,若皇上能助她姊妹团聚,我愿说服蓝衣为皇上驻守东海三年……”
谢蓝衣怔了一怔,愕然看着贾襄,忍不住道:“宛然……”
贾襄微笑的看她一眼,笑道:“这些年,看你四处跑来跑去,其实也累得很了,不若借助官府之力,或真能找到也未可知……”
谢蓝衣眼神闪了闪,叹了口气,贾襄又道:“若真能找到,你便在东海待上三年,其实却也快得很……”
岳离涵沉思了一会,淡淡道:“三年未免太短了些。”
谢蓝衣斜眼瞥了贾襄一眼,径自吃桌上的糕点,口也不开。
贾襄含笑道:“三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此刻却也不必说的太满,且待寻到了人,再细细计较不迟。”
不多一会,便摆了饭,一时众人吃完,才不过戌时刚过,岳离涵便起身告辞。
路上,岳离轩叹了口气道:“皇兄,这景山太也远了些,你怕是几日方能去上一次,这便走了,岂不可惜……”言下甚是惋惜。
岳离涵却只一笑,如贾襄这般的女子,天下能得几个?
次日,岳离涵与岳离轩又来了。
“皇上是来赏枫的,我们这便去罢,莫要耽搁了。”
岳离涵微微一笑,便起了身,径自与贾襄出了门,独留岳离轩与谢蓝衣在屋中。
二人便在枫叶林中慢慢走着,贾襄沉默了一会,忽然道:“皇上来此,当真是为了看枫叶么?”
岳离涵微微的笑了:“宛然这般聪敏,难道当真不知,朕来此是为了甚么?”他伸了手,采下一片火红的枫叶,细细端详。
贾襄心中一阵烦躁,五味陈杂下,竟不知该说什么。
岳离涵却也并不逼她,只抛了掌中红叶,微笑着牵了她手,在枫叶林中闲闲散步。贾襄轻轻叹了口气,心中纠结不已,岳离涵越是这般对她,她反越是束手无措。二人走了一会,却走到一条小溪面前。
贾襄便笑称自己走累了,趁机缩回了手,选了块略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岳离涵便在她身边坐下,二人一时都没说话。
贾襄便伸手取过红叶,默默看了,那红叶边缘已微微有些发枯,显是被风无意吹入溪中:“听说宫内有御沟可通宫外?”
岳离涵一愣,道:“或是有罢,朕其实也不甚清楚。”
贾襄微笑道:“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聊题一片叶,寄与有情人。”
岳离涵眼神宁定,微笑道:“宛然莫非有意欲以枫叶择婿么?若然如此,朕可得令人守好这条溪了。”他语气甚是悠然平和,说到最后,却是一字一字,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贾襄微微苦笑,她是何等样人,岳离涵语中警告之意她自然明白,一时心中患得患失,怅然迷惘。
岳离涵淡淡扫了她一眼,忽然道:“宛然可知朕为何忽然不杀你了?”
贾襄沉默不语,没有回话。
却听岳离涵冷冷道:“朕一生,绝色女子见得多了,宛然算是绝色中的绝色,却也未必便在朕眼中。朕所想要的,独独只是一个宁宛然……”
贾襄抿了唇,心中恍恍惚惚的,低声道:“承蒙皇上青眼有加,宛然实在惶恐。”
岳离涵叹了口气,慢慢道:“仲王之乱已毕,如今又快秋末,朕已下令东海坚壁清野,想来不会出什么乱子。近来朝中也无甚大事,便陪你玩上一次又何妨……只是,你需记得分寸二字方好!”他顿了一顿,又道,“来年开春,朕会安排你进宫。”
他言语淡定,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贾襄默默地梳理着自己地长发。
谢蓝衣想了一会,苦笑道:“岳离涵可不是善男信女,你想过没有?如今他视你如珠如宝,自然大度,将来可也难说的紧!”
皇帝之心,高深莫测,帝皇之侧,动辄得咎,一道小小的罅隙,在得宠之时可如浮云,风过无踪,若到得失宠之日,怕便是人头落地的大罪。
贾襄叹息道:“便是若事情揭穿了,便一口咬定,当年是受了伤,什么事情都忘记光了,后来虽隐约记了起来,却也心中惧怕,不敢回去……”
谢蓝衣皱眉,半天才道:“那你便是要回北轩了,好容易逃了出来,弄到最后,竟又回到原点了……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贾襄叹息了一声,低声笑道:“如今方知冤家路窄的道理……”她明眸流转,嫣然笑道:“唯一的好处,便是可为我的表哥做媒了……”
谢蓝衣苦笑不已,平日她若听到这话,早已暴跳如雷,此刻却再无逗趣之意:“你倒是会苦中作乐……”
贾襄沉默了一会,淡淡道:“若依我自己,我自然是两条都不愿选的,若实在到了最后关头,我愿回北轩……”
若往南岳,所能依仗的便只有岳离涵的宠爱,她微微撇了撇嘴,心中有些苍凉……
宫墙深深,有爱便有怨,有怨便有恨,恨了怨了便伤了,初时伤己继而伤人。
爱本就是双刃剑。
贾襄展颜笑道:“事情毕竟还没到那份上,只是未雨绸缪而已!”
二人互相看了一眼,心中均知这只是自我安慰而已,却也知趣的再不提起这件事情。
最后的手段已然使用了,谢蓝衣也已到了,还来的无影无踪,门外侍卫数百,竟无一人能够发现她,长公主也明白,有些事情是再无须指望能够利用贾襄来完成了。
见了谢蓝衣也只是寒暄了几句,分别坐定后,云遥便笑嘻嘻的拎起茶壶斟茶,口中轻浮道:“久闻南岳谢蓝衣之名,如今得见,果然俊美倜傥……”
他绝口不提谢蓝衣的武功,只说外貌,谢蓝衣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似笑非笑的摺扇轻挥,神情雍雅至极:“江湖言及贤侄,多说贤侄武功高强,家学渊源,近年也是名声鹊起呵!”
云遥脸色顿时变了,他素来自傲,从来最恨便是别人瞧自己不起。口中笑道:“楚叔叔教训的是,愚侄久慕叔叔盛名,只是难得亲近,如今有了机会,还请叔叔不吝赐教才好!”起身以双手捧茶,极是恭敬的递了过来。
谢蓝衣漫不经心的摺扇一展,便去托那茶盏:“贤侄客气了,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呀!”
云遥见他如此托大,竟然便想靠着一扇之力来硬接自己全力一招,心中怒极,手上早运足了十成功力重重压了上去。却不料,谢蓝衣这扇上竟无半分力道,一个全力以赴,一个却轻飘飘全无力道,云遥这千钧之势犹如砸在棉花上,他又心中恨极,连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了,根本无力收回,噗的一声便趴在了地上,茶盏顿时砸的粉碎,房中地板也重重磕出了坑。
谢蓝衣见他如此模样,心中早乐开了花,口中却装模作样,哎呀一声叫道:“贤侄这是做什么,愚叔哪里受得起这礼,快快请起请起……”
贾襄微微侧了头,嘴角已忍不住上扬。
云遥灰头土脸的起身,已气的面如土色,抽出腰中佩刀,劈头盖脸的便向谢蓝衣砍去。
谢蓝衣又是哎呀一声:“贤侄这是怎么了,莫非是失心疯……”口中调侃,掌中摺扇一拢一托又是轻轻一卸,早将刀劲卸到一边,手一扬,摺扇已迅快如风的点在云遥的虎口上,云遥掌中一个无力,当啷一声,刀已落地。
他少年得意,何曾被人如此玩弄于股掌之上,加之适才用力过猛,本就有些岔气,此时一个血气上冲,噗的一身,一口鲜血便喷了出来,人也软软倒了下去,竟是被气得晕了。
谢蓝衣在一边,一本正经道:“云贤侄这是怎么了,看着倒似失心疯,须得找个大夫好好瞧瞧才是!”
贾襄被掳走了,谢蓝衣追上去,不免笑道:“北轩皇帝也干这种事?”
这话一说了出口,萧离神色便愈发的清冷,气氛顿时便有剑拔弩张之势。
贾襄轻轻叹了口气,起身拉住谢蓝衣,低声叫道:“蓝衣……”
谢蓝衣心中既自责,又恼怒,此刻若只她一人,只怕她早已掀桌动手,此刻见了贾襄,有多少火气也只得硬压了下去,愤愤的坐了下来,再不说话。
萧离冷冷的看着贾襄,见她与谢蓝衣这般亲密,心中愈发恼怒。他为皇帝,或者并不甚看重一个女子,却也绝容不得后宫嫔妃当着自己的面与一个男子举止如此亲密。
上官凭心头一阵冰凉,垂头不言。
贾襄沉吟了一会,斟酌了一下言辞,慢慢道:“皇上后宫粉黛三千,佳丽无数,其实也并不在乎臣妾一个,如今事已至此,便揭了出来,也只是皇室面上无光……”
萧离皱眉,这些事情,他心中何尝不知,只是姑且不论谢蓝衣适才大逆不道的言辞,单说宫妃与人私奔之事,又岂能轻轻放过。
贾襄忽然看了上官凭一眼,嘴角轻轻一扬,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又道:“更何况臣妾与谢蓝衣其实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上官表哥,我对你可算用心良苦了!
这话一出,三双眼睛齐刷刷的看了过来,有冷嘲,有愕然,有不信。
谢蓝衣叹了口气,她忽然之间便明白了贾襄的意思,有些不耐的伸手扯下头上的发髻,一头微湿的半长头发便垂了下来,她伸手随便一抚,长发便零乱的或贴在额角,或粘在面上。
一时室中顿时便静得离奇。即便是一贯冷漠自持地萧离亦是震惊地不能自已。上官凭愣愣地看着,整个人更是呆若木鸡。
萧离沉默了一会,半天才慢慢道:“淑妃,你可知道,即便谢蓝衣身为女子。你们亦无苟且之事。你私逃出宫。亦是死罪!”
谢蓝衣张口欲言,却终于没出声。
贾襄淡淡一笑。平静道:“臣妾并未私逃出宫!”她神色安宁道:“当年是皇上亲令臣妾往感业寺中为国祈宁。难道皇上都已忘记了!”
萧离瞳孔微微收缩一下。
贾襄自顾道:“那年仲夏。有贼人忽至感业寺。掳走臣妾。臣妾虽极力挣扎。怎奈手无缚鸡之力。被那贼人打晕。强行带走……”她微微一顿。又道:“臣妾清醒之后。便觉脑中一片迷糊。甚么前尘往事。尽皆忘却。是蓝衣救了臣妾……”
她伸手指一指谢蓝衣,又道:“蓝衣有一妹,自幼失散,因此她见臣妾孤弱,心生怜悯,便收留了臣妾。其后臣妾虽陆续记起往事,念及后宫往事,终究心中惧怕。蓝衣又听说宫内多有宫女,心疑其妹可能会在宫中,便有意入宫充作侍卫,顺便寻找妹妹。她入宫前,曾问臣妾是否愿意回宫。臣妾心中犹疑,又不知皇上是否还记得臣妾,便求她为我打探一二,若皇上对臣妾犹有一分思念之情,臣妾便甘冒死罪,回宫请罪亦有何难……”
她默默垂下了眼帘低声道:“是臣妾痴心妄想了,自古后宫只有新人笑,哪见旧人泪……”她神色黯然凄婉,续道:“此后臣妾便绝了回宫的心思……”
众人默默,萧离也呆了一呆,半天没说话。
谢蓝衣上前轻轻抱住贾襄,柔声道:“不必伤心,天下男子,本也没几个好东西!”扶了她便径往内室去了,留下三个男子面面相觑。
一进内室,谢蓝衣便捂了嘴巴闷笑不已。
贾襄白了她一眼,伸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双眸,直揉的微微发红,才停了手。
外间沉默了一会,上官凭的声音便传了进来:“青……蓝衣……时候不早,我们先行告辞,待明日再来拜访。”
谢蓝衣冷冷道:“你们还来做甚,快些滚。”
外面略顿了顿,一阵衣裳的窸窸窣窣声后,便是房门开阖的声音。
又过了好一会,谢蓝衣才道:“确是走了,”她长长的吐出口气,无力道:“今日亏得有你在,这套谎也算滴水不漏了。”
想起来,她不禁失声笑起来,赞道:“我倒不知道,你编起这些,竟这般厉害。”
贾襄苦笑不已,无奈道:“蓝衣,这只是缓兵之计,萧离只需出去略打听下我们这些年的所在,不难发现破绽,凌家之事,我们还可推说是因怕你的仇家拿了我要挟你,岳离涵那里又该如何交代?”
谢蓝衣撇嘴道:“岳离涵并非你主动招惹……”
贾襄侧头沉吟许久,叹息道:“虽说如此,毕竟是个心思。”念及岳离涵,她此刻也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谢蓝衣蹙了眉,也不甚在意,便道:“我看你对岳离涵却也未必便是非君不嫁了,这个倒也无妨,只是你适才说的情深款款,我怕萧离……”
贾襄抚额轻叹,这点她自己何尝不知,但若不这般说,隐匿民间,不愿回宫的罪名亦是可轻可重,她无力道:“蓝衣,我自觉自己是在饮鸩止渴……”
谢蓝衣也叹了口气,犹疑了一会,才慢慢道:“你不在北轩宫中已有多年,我离开北轩时,后宫有品节的各色妃嫔便有二十九人,称得上宠妃的是四人,萧离膝下已有了二子三女……”
贾襄无奈道:“说这个做甚,如今只是走一步算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