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如远山含黛,目若秋水盈盈,樱唇一点殷红。
好一个美人坯子……
她微微一笑,伸手抿了抿鬓发,悠然向帐外走去,轻松优雅如赴西厢之约。
帐外,刀光剑影,血花四溅。
她抬头看天,好一个月黑风高杀人夜。
一声怒喝忽然在她耳边炸响,一双火热的手臂已牢牢地箍紧了她,她感觉有热热的东西溅到了自己的面颊上……
惘然地回过神,她才意识到自己被人护在怀里,温暖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的怀抱。
她抬起眼,看到一张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年轻面容,依稀见过,似乎是那天递餐盘给她的那个护卫……
急迫的声音响起:“别在这里,快进帐篷去,外面危险……”
贾襄有些想笑,外面危险,里面怕是更危险。
看得见硝烟的战场与看不见硝烟的战场,哪个更危险呢。
她绽开一个笑,低声道:“谢谢你。”
那护卫微微的怔了一怔,脸上忽然便红了。他急急松开贾襄,向另一个方向扑去。
贾襄也并不起身,便坐在地上,斜倚在帐篷边,静静地看着打斗。
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了,贾襄默默地数着,看来还是岳离涵的人比较厉害些,看这局势,起码也是一对五,却依然占了上风。
她忍不住抬了眸,寻找岳离涵。
岳离涵身边司空段与杜曜廷紧紧守卫,其实整个战场,该算他最轻松吧。她默默想着。随即有些失笑地记起,自己正坐在地上看热闹呢。
打斗渐渐停歇了,场中横七竖八的躺满了尸体。
有男子声音远远传来:“已查过了,受伤的人都已服毒自尽,并无活口!我们自己的人死了四个,重伤五个,其余轻伤……”说到最后,声音压抑而痛楚。
风吹来阵阵浓重的血腥味,满地断臂残肢,离她不远的地方还有一颗人头,正怒目看天。贾襄深深地吸了口气,这味道……真腥呵……她有些迟钝地想着。
踉踉跄跄地起身,她往东走去,东面似乎有条小溪。
东面确实有条小溪,她有些欣喜,急急地走了过去。
眼中似乎有层纱,看什么都朦朦胧胧的,耳中似乎塞了棉花,听什么都迷迷糊糊的……
清凉的溪水敷在面上,脑子似乎也清醒了很多,她掩了面,默默的哭泣。
她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
无力反抗……
只能任人摆布……
岳离涵默默地看着小溪边的女子,她双臂抱膝,静静地蜷成一团。纤细的肩轻轻耸动着,发出猫儿一般细微的哭声。
这个女子,她会淡淡地疏离地向着你笑,人似乎站在你面前,你却总也摸不到她的心。聪明得让人震惊,尖锐地让人恼怒,冷静得让你几乎怀疑她是否还是个女子,此刻却又脆弱得几乎让人心碎……
他终于还是慢慢走了过去,温柔地抱住她。
她并没有拒绝,反而伏进他的怀里,靠的紧紧地。
岳离涵轻轻叹了口气,原来她这么轻盈,这么娇弱……
这样的女子,本该是捧在手心让人疼爱的吧……让人怎忍心算计她……
他有些苦涩的叹了口气,温柔又有些笨拙地轻轻抚摸她的背。
怀里的人渐渐停止了颤抖,僵硬的身躯也慢慢柔软下来,似乎是睡着了。
他心中微微安定了一些,天色已经泛白了,溪边有几朵小花静静地吐出幽香,溪水潺潺,隐约间有蝉噪鸟鸣。
岳离涵微微一笑,经历了一个血腥的夜,他此刻竟忽然感到喜乐安宁,也许是因为怀里的女子吧,他暗暗想着。
忍不住便低了头,轻轻地吻了一下那柔滑的青丝,幽幽的淡香,他满意地想。
怀里地人轻轻动了一下。嘟哝了一句什么……
他没听清。便凑得更近了些。
“蓝衣……蓝衣……”怀中地人还在嘟囔着,似抱怨,似缠绵。
只在那一瞬间,岳离涵地脸便青了。
他几乎便有一种冲动,想将这个不识好歹地女人丢进溪水中去,却终究舍不得。
微微眯起了眼:“谢蓝衣……”他皱了皱眉,杀一个人不难。
就在失神的那一刻,身后忽然有风声疾穿而来,他悚然一惊,抱了贾襄一个翻身,下一刻,夺夺夺三声,适才所坐的地面上赫然钉了三根蓝汪汪的寸许长短的钢钉。
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身后不远处响起:“想不到南岳帝倒是怜香惜玉之人……”
岳离涵深深吸了口气,将贾襄放在地上,自己缓缓注目看向那人。
那人离他不过丈许距离,面上蒙了面巾,只露出一双精光熠熠的眸子,掌中扣着一只弩箭匣。
他微微测算了一下距离,发现自己即使能躲过这一次的三支弩钉,怕也躲不过下一次。
他极是镇定地开口:“你是谁?为何要刺杀朕?”
那人笑起来,声音不大,却甚是粗嘎:“皇上明知故问,可是想拖延时间?”精光熠熠的眸子里闪过冷笑,“莫要白费心机了……臣这就请皇上上路罢!”
手指轻扣间,弩钉疾飞,岳离涵身形疾闪横飘,一连闪过两次,却终于没能躲过第四次激射而来的弩钉,弩钉呈品字形钉入了他的胸前,他轻呃了一声,缓缓倒地,脸色旋即转黑。
那人满意地笑笑:“见血封喉,果然不辜负我花的万两黄金……”他显是对自己所用弩钉极其放心,也并不过去查看,反施施然地先走到贾襄面前,弯了腰便去抱贾襄。
贾襄安静地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发髻已散了开来,遮住了眼眉,只依稀露出挺直的瑶鼻,精致的下颚,似是晕倒,又似睡得极熟。
那人的手刚刚扶住她的肩的时候,忽然间便觉得胸前一麻,他呆滞了片刻,眼睛慢慢落到自己胸前,那里……钉了三支蓝汪汪寸许长的弩钉……
等贾襄真正清醒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她迷惘的睁着眼,看着这间屋子,很简陋,几条瘸腿的凳子,一张破旧的八仙桌上,放了一个陈旧的壶嘴缺了一块的茶壶。
有清脆的少女声音高兴得叫:“夫人,你醒了呵!”
她转过眼,却看到一张清秀的少女面容,满是欣慰的看着自己。眼圈微微有些肿,面上似乎有些憔悴,却不减青春气息。
贾襄无力的笑笑:“这是哪里?是你们救了我么?”
少女笑起来:“这里是闵家村,你丈夫带了你来的,说是你们遇了强盗,在山里转了几天,走迷路了。”
贾襄怔了怔,几乎瞬间,那满地的残肢断臂便涌现在脑海,便是一阵眩晕。
她闭了眼,低声道:“你去叫他进来……”
少女欢快地点了点头,快步跑了出去,不过一会,已带了人进来。
贾襄用力挣了挣,勉强坐起了半边身体,睁了眼,看着那人,那人一身粗布衣衫,却掩不住雍容优雅的气质,清俊的容颜略见消瘦,正是岳离涵。
她有些无力的叹了口气,原来噩梦还没消除。
岳离涵却微笑对那少女道:“小月,你去熬碗粥给我夫人喝,可好?”眼神温和,语音低沉。那少女顿时便红了脸,应了一身,便跑了出去。
贾襄长叹了一声,慢慢道:“原来皇上还没有死……”她摇了摇头,有些讥讽地笑道,“我傻了……怎会这般说……皇上深谋远虑,自然是不会有事儿的,只是……我居然还没有死……真是奇哉怪也……”
岳离涵哈哈大笑起来,上前坐在床边,一把将她搂进怀里,道:“我若不想你死,你自然不会有事……”
贾襄本就浑身无力,此刻也不费力挣扎,便软软依在了他怀里。
耳边传来岳离涵沉稳有力的心跳,阵阵男子的体味传来,忽然间竟有几分安心。
只听得岳离涵缓缓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他轻轻笑起来,“这世间,怕也没有几个宁宛然,你若死了,岂不无趣得紧……”
贾襄的病好得很快,她本就是受了惊吓,心神宁定之后,便无大碍了,只是晚间时常会做噩梦。
她身体好了之后,岳离涵也依然悠闲自在,竟绝口不提离开。
贾襄知他必然早有安排,心中虽暗暗揣度,却也淡淡地并不提及。
山中空气极新鲜,溪水潺潺,林木高大。贾襄有时便在村庄附近闲闲走动,她人生的美,加之山村偏僻,何曾见过她这般的女子,难免引人注目。她实在不愿惹事,便也极少在日间出门走动。即便如此,他们所借居的小屋外也时不时有人借故盘桓,不得安宁。
贾襄深感无奈,日日蜗居屋中,也是烦闷,便帮小月做些女红。
已是将近亥时,贾襄放下手中女红,抬头看着岳离涵。
“差不多亥时了罢?”她微微蹙眉。
岳离涵悠闲的坐着,懒懒地嗯了一声,却连动也没动。
贾襄有些不自在地挪动了一下,屋中,气氛有些僵硬。
山里人,起得早也睡的早,戌时刚过,小月就回去休息了。
贾襄抿了嘴。慢慢道:“亥时了。皇上不想休息么?”
岳离涵似笑非笑地看她:“我有不让你休息么?”这个女人,一旦叫他皇上,若非讥讽嘲谑必然别有所图。
贾襄深深深深地吸了口气,自从惊魂之夜后,她便再难在这个男人面前戴上冷淡疏离地面具。即使戴上了,他也会以一种好笑地眼光看着她,带着一种奇异地洞悉与了然,让她平静地面具实在难以持久。
贾襄长叹了一声,索性不理他,径自走向床铺,和衣躺在床上,扯过被褥盖好,闭了眼装睡,心中莫名的有些不安,她忍不住将被褥拉的更紧些。
耳边不出所料的传来他轻轻的笑,她几乎可以想象到他的眼神是如何的温柔而安宁,心中忽然莫名的一疼,原来我们……都是戴着面具的人……
她有些烦躁,耳边却响起他轻轻的脚步声,她忽然紧张起来,感觉身体的每根弦都绷紧了。
他站在床边,她紧张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在脱衣服。
岳离涵闲闲的站着,将脱下的外衣丢在一边,饶有兴趣的看着闭目假寐的女子,她一定不知道她现在的表情,他好笑的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越来越乐意拆穿她冷静自持的面具,他想看她烦躁不安的样子,看她惊惶失措的模样……
她长长的鸦羽般的睫不安地忽闪着,脸上是一种说不出什么样的表情……他勾起嘴角,继续宽衣解带,却故意将声音弄得更大一些。
贾襄终于抗不住了,她慢慢睁开眼,冷冷地看着岳离涵。
岳离涵神色如常,闲闲道:“我们现在是夫妻。”他微笑着指出。
贾襄沉了脸:“你应该说我们是假冒的……”
“假冒也不能做的太明显。”
贾襄无语,前几日,她身体不好,都是小月夜间与她同眠,照顾茶水,如今身体已是好了,还让小月与她同眠似乎确是说不过去。她有些无力的冷瞥了岳离涵一眼,准确无误的捕捉到他眼中的兴味。
她闷闷的起身,默不作声地走了出去。
今夜月色很好,丝绒般的夜空中,难得的星月交辉。
她寻了块干净些的草地,便抱膝坐了下来。身边有索索的草声,她回头看了一眼,岳离涵正坐在她身边。
她默默将下颌搁在膝盖上,沉默着不说话。
“在想什么?”他忽然问。
“放我回金华,好么?”她闷闷道。
“为什么?”
“我会让蓝衣把你想要的东西都给你……”她文不对题。
“我想要的东西……”他轻笑起来。“我想要你,谢蓝衣肯给么?”
贾襄深深深深地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都有点发颤,头也晕晕的。
“我只是个寡妇……”她勉强道,抬了头看着他。
岳离涵扬了扬眉:“朕说什么就是什么……寡妇又怕什么?”
贾襄眼神闪动了几下,困兽犹斗道:“我已快三十了……”
岳离涵轻笑起来,微微欠身,将她拉进自己怀里:“你是在说服我还是在说服你自己?”
贾襄有些疲惫了,她孤注一掷,低声道:“我还有蓝衣……”
她很明显的感觉到岳离涵的身子僵硬了一瞬,耳边传来岳离涵冷冷的声音:“宁宛然,朕一直以为你很聪明……以你的聪明,难道不明白,在这个时候提到谢蓝衣,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贾襄叹了口气,发了一会呆,忽然道:“听说人常常叹气会短命。”
岳离涵已恢复了往日的神情,微笑道:“是么?”
贾襄沉静的仰头看天,慢慢慢慢的叹了口气:“皇上不觉得我今天叹了太多气了?”
岳离涵便清清朗朗地大笑起来,微笑着轻轻抚摸着贾襄柔滑如丝的长发,道:“红颜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贾襄淡淡笑道:“皇上谬赞了,宛然倒听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岳离涵沉默了一会,慢慢道:“这是在谈条件么?”
“是。”
“你觉得这个条件可能么?”
“我也算是个生意人。”她无谓的微笑,“所谓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岳离涵倒笑起来,道:“我答应你三个条件。我相信你是聪明人,绝不会提出过分的事。”他忽然觉得很轻松,原来这个女人褪出冷漠与刚强的外壳,是如此聪婉可人。
“第一,我不进宫;第二,若有一天,皇上厌倦了我,请让我离去……”
岳离涵微微讶然,却没驳回,沉吟许久才问道:“第三呢?”
“第三……”她微微侧了头,“暂且留着罢,待我想到再说……”
岳离涵微微挑了眉,淡淡道:“我以为你会求我饶谢蓝衣一命……”
贾襄神色宁定,眼神清亮如水:“皇上答应我三个条件,我怎么会为谢蓝衣浪费一个。”
“难道朕高估了谢蓝衣在你心中的地位?”他略带讥诮,又一个太聪明的女人,不过,也无妨,不过是一个女人而已,只是……让人微微有些失望。
“皇上是不会杀谢蓝衣的……”贾襄淡淡道,“谢蓝衣其实与我一般,是一个女子……皇上杀她做甚?”
是夜。岳离涵与她并排躺在简陋地床上,忽然问她:“你认识惊鸿?”
贾襄淡淡道:“认识。”
“昨夜你很紧张,今夜为何又安之若素了?”他闲闲开口,似不经意。
“唯心而已,皇上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也答应与皇上一起,既如此,何苦学小儿女惺惺作态……”贾襄蹙了眉,虽不愿回答,仍是答了。
岳离涵笑了起来,伸手将她拉进怀里,低头便吻了下去。
他吻得极深,怀中人似是略略僵硬了一下,旋即便放松了下来。
她并不抗拒,也不见得如何迎合,只是静静的承受着。
贾襄轻轻颤,抖了一下,忽然便抓住了那手,低声道:“我……我不想……在这里……”
她呼吸已有些不稳,眼中有媚人的光,水盈盈的,面色粉如桃花。
他笑了,慢慢缩回手,克制住自己。
贾襄沉默了一会,问道:“什么时候离开?”
“我在等消息……”他淡然道,眼神平和温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