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离涵深深的吸了口气,饶是他见惯天下美色,适才竟也微微震撼。
“谢夫人天生丽质,”他微笑道,“朕一贯觉得宫中多佳丽,今日见了夫人,才知何谓六宫粉黛无颜色,若是谢郎果真绝情,那夫人不若跟了朕回琼都去罢,朕定然不会亏待夫人。”
贾襄蛾眉深蹙,口中缓缓道:“民女乃是苦命之人,又是寡妇,怎敢污秽宫廷……”她心知今日之事,怕是无法脱身,却又实在不甘。
岳离涵依旧笑得温柔,径自走到院内桌边坐了下来:“夫人何须如此,朕乃是真心想用谢蓝衣,朕观夫人举止言行,并非一般女子,又何必如此作态。”
贾襄默然,好一会才道:“皇上既已这么说了,宛然自然无话,只是我确实不知蓝衣去向……”她略一思忖又道:“我可以试着联络,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岳离涵笑着摆摆手,不紧不慢道:“这却不必了……”
贾襄闻弦歌而知雅意,眉头不觉蹙得更紧,果听岳离涵慢慢道:“与其请夫人代为联络,倒不如请夫人与朕一同返回琼都,静候佳音……”
贾襄轻轻一叹,事已至此,她也实在不愿多费唇舌,只道:“蒙皇上盛情,且待宛然略作收拾罢。”言毕,转身正欲离去。
岳离涵却笑道:“楚夫人这苑子别致得紧,这苑中少少几人,就能打点得如此清幽,实在不易。”
贾襄身躯一震,半晌没说话,过得一会,径自进了房。
房中,鱼儿显然已是醒了,拥衾坐在床上只默默看她。她本是宫廷出身,见多了事,虽然自在了这么些年,遇事却是更加稳当了。
贾襄叹了口气,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道:“你去找蓝衣……”
她没再回头,稳稳地走向停在苑门口的马车,马车前,有人已迅速拿了垫脚凳放在她脚下,她轻轻提起襦裙,安静地上了车。
灯笼的昏暗光芒下,她动作优雅,举止娴静,全然无视身后那道充满兴味的灼灼眼光。
岳离涵悠闲地望着她的身影,轻轻笑了起来,慢慢道:“多么有趣的女人,阿段,不是么?”
司空段迷惑的看看马车又看看岳离涵。
岳离涵知他性子粗直,无甚心机,也并不为难他,只摇了摇头,道:“还愣着做什么,启程。”忍不住伸手便敲了他脑袋一下。
司空段忙应了一声,挥手叫了随从牵了马来给岳离涵。
岳离涵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笑道:“蠢牛……”上前两步,轻轻一跃,便上了马车。
司空段忍不住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几乎忍不住便要脱口说出孤男寡女,独处一车,于礼不合了。那牵马的随从倒精乖,见他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便用力扯了他一把。
“司空大人,请上马。”
司空段没好气的白了那人一眼:“我还有话要跟皇上说……”上前就欲叩车厢。
那随从也不禁叹气,只好拉住他,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司空段听了,吃了一惊,当即便叫道:“可是……那是谢蓝衣的女人呀?”声音极大。
那随从一阵眩晕,眼见说不清了,索性一拍脑门,牵了马,自去另一侧了。
马车中,司空段的声音毫不客气地传来,岳离涵忍不住轻轻笑起来,贾襄也不禁莞尔。
一时气氛倒也不那么尴尬了。
“楚夫人原籍何地?”岳离涵忽然便问了一句。
贾襄又是一惊,面上却镇定自若,淡淡道:“民女乃是北轩人……”
岳离涵微微一笑,忽然道:“北轩宁家,天下知名,夫人是宁家人么?”他笑得温柔,眼神中却隐隐有寒光。
贾襄迟疑了许久才道:“皇上难道以为民女是北轩奸细?”
岳离涵笑容柔和,眼神如水:“‘娶妻当娶宁氏女,择婿应择檀家郎’……朕年幼之时,听了这两句,还曾对父皇与母后说,将来若娶妻子,定要娶宁家之女,看看有何不同……此次来金华,得识夫人,见夫人举止言行皆有大家风范,又是姓宁,而适才夫人也说原籍乃是北轩,朕才随意一问。”
“民女乃是宁家旁支之女……”她平静道。
岳离涵信手拈了本书,翻看了书页,就在贾襄觉得他应该不会再问下去的时候,他却忽然又开口问道:“谢蓝衣是个怎样的人?”
贾襄见他忽然开口说了这话,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一半,面上不自觉便露出了浅浅的笑意:“蓝衣……是个绝妙的人儿……”
她忽然便想起谢蓝衣飞扬不羁的面容,光华璀璨的桃花眼,一时思念便泛上心头。
岳离涵静静地倚在车厢上,深思的看着贾襄。
这并不是一个爱笑的女子,她温和而有礼,时常向你温婉地笑,可是她对你笑的时候,眼中却只有淡然与疏离……
此刻,她在笑,眸光如水,含情脉脉,流转间,光彩熠熠,似能溺毙了人……
岳离涵默默的想着自己后宫中的几位妃子,或浓妆或清淡、或娇艳或清丽。当着自己的时候都是一色的温婉柔情,背着自己的时候……他忽然皱起了眉……想起自己从未关心过她们背着自己是什么样子,想必只有哀怨与嫉恨罢。
哀怨自己又长久不来,嫉恨最近承宠之人。
他忽然便有了几分恶意,想知道眼前这个女子是如何想的。
“听说谢蓝衣为人风流潇洒,处处留情?”他不紧不慢道。
贾襄微微一惊,用奇怪的眼光看了他一眼,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才能不引人疑窦。思忖良久,她才慢慢道:“蓝衣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他的。”
她这略带犹疑,却又强作坚定的表情看在岳离涵眼中,却又是另一种意味,似乎便是心生疑虑,嘴上犹自强硬的小女子。
岳离涵的心莫名的便柔软了,他不再说这些,只是低了头,静静看书。
车子的颠簸,被厚厚的软榻减去了几分,带了几分摇晃的车,却似乎更宜睡眠。贾襄经了一夜的折腾,精神本是极疲乏,一时睡意涌了上来,竟斜倚在软榻上,睡了过去。
岳离涵却放下了手中的书,抬了眼细细的看她。
清丽绝俗的面容,空灵淡静的气质,举手投足间,优雅娴静……他皱了眉,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一时却又怎么也想不出……
车子一连行了数日,沿途却也安静。
车厢门忽然被轻轻敲了二下,岳离涵抬起眼睛,淡淡道:“什么事?”
车外是司空段的声音:“阿曜到了……”
岳离涵应了一声,欠身推开车门,便下了车。
贾襄忽然伸手轻轻揭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帘外,一名男子正向岳离涵欠身行礼。修长的身躯,轩昂的眉宇,一身靛青紧身武士服更衬出他的飒爽英姿。
她心思转了几下,阿曜,应该便是传闻中茂陵杜家的长子杜曜廷了。南岳四大家族,文武各二,司空家与杜家便是武将世家,言家与崔家却是文臣之家。
她放下车帘,浑没注意到外面杜曜廷刀子一般的眼,冷厉地扫过。
贾襄叹了口气,心中那种隐隐约约地不安更加扩大了。
车厢门忽然开了,岳离涵已弯腰进了车。
贾襄见他进来,神色如常,微微抬眸,淡淡道:“你回来了。”
岳离涵倒愣了好大一会,才嗯了一声,坐了下来,看贾襄地神色甚是奇怪。
贾襄只以为他在看自己夹层中地物品,也并不在意,只是小心地将夹层之物贴身放好。
岳离涵沉默了一会,忽然道:“你放这些东西做什么?”
贾襄神色平静,却连看也不看他,只道:“只怕前面便要有事情发生了罢?”
她说此话,原本也并无多大的把握,只是想看一看岳离涵的反应。
岳离涵眼中寒光一闪即逝,淡淡道:“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总是难得糊涂方好!”
贾襄轻轻叹了口气,已知自己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皇上这又何苦?”
岳离涵微微的眯起了眼,冷冷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世上的事,有时总需付出代价!”
贾襄默然不再说话,伸手将夹层中那只精致的手弩取了出来,一手掳了衣袖,露出欺霜赛雪的皓腕,将手弩牢牢固定好。
岳离涵在一边看着,忽然便笑起来:“你准备得倒也齐全……”
贾襄抚着臂上精巧的手弩,叹道:“只是有备无患而已,我倒愿莫要用到它。”
岳离涵的笑容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忽然便伸了左手,一把抓住贾襄纤弱的玉臂,触手处只觉滑若凝脂,软若无骨,心中不禁微微一荡。
右手却利落地掳起贾襄的衣袖,轻轻巧巧地便将手弩抹了下来。
“难道你不信朕能护你周全么?”他一手把玩着手弩,另一只却并没松开贾襄的手。
贾襄轻轻的挣了挣,只觉那手竟握得更紧了。她低头看着岳离涵那只修长有力,骨节分明的手掌,便抬了眼看他:“我的生命,我只愿相信我自己能把握。”
她执拗地抿了嘴,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
岳离涵定定地看着她,许久也不说话,好一会才叹了口气,将手弩放在那只纤巧的手上。
“执拗的小女子……”他淡淡道。
忽然便想起适才杜曜廷所说的话:“皇上,若是事态紧急,车中那名女子,是否可以……”
当时自己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如今……他深思的目光不由又落在贾襄身上,她已将手弩固定好,眼底,是一抹决绝的光芒。
他心中骤然一沉,突然间便明白了,这个女子,竟是存了死志么……
岳离涵默默的看她,心中有种奇异的滋味,这个奇特的女子。
谢蓝衣……真是好福气……他暗暗思忖着。
营帐中,岳离涵深思的看着贾襄,这个女子,这几日不但不见惊惶失措,反愈加冷静了,她甚至会在用了晚餐后,悠闲地在营地附近散步,偶尔会微笑地弯腰采下一朵鲜花。
岳离涵微微一笑,看着正低头静静绣花的贾襄,忽然道:“宛然近日很悠闲。”
贾襄抬了眸子看他,眸光沉静:“皇上希望我惊慌失措么?”
岳离涵沉默了,过了一会才叹息道:“好个宁宛然……”他微微地扬起眉,道,“你都猜到什么了,说说罢。”
贾襄垂了眸子,安静的看着手中的女红,却终于不再有心思做下去。
“这是一个局。”她慢慢道,“我便是这棋枰上的一个弃卒……而谢蓝衣……则是一个幌子。你,是在引蛇出洞罢。”她摇了摇头,有些好笑:“我并不知道蓝衣手里有什么,是你和你的对手所需要的,我只知道你希望我死……若我在蓝衣心中很重要,他必会为我报仇,如此一来,你便多了个臂助;若我并不如你想的那般重要,那死便死了,不过是一枚无足轻重的棋子而已……”
岳离涵眯起了眼,半天没说话。
烛光轻轻闪动着,贾襄微微偏着头,神色宁静地看着手中的女红。
“你若是没能找到我。那你会如何将这局棋继续下去呢?”
她幽幽地声音忽然响起,带着几分嘲谑。
“我早安排好了人,没有你,也会是别人……”岳离涵冷冷道,“你……只不过是意外……有一个真正与谢蓝衣关系不一般地意外在。我的事情进行地将更加顺利……”他修长地手指轻轻弹扣着矮几,难得地冷冽:“你倒大胆,你可明白,这种时候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
“我只是一枚棋子,对方的人未必想我死。你却是一定会让我死的……”她笑得妩.媚而冷傲,眼中闪动地是桀骜不驯的光。
岳离涵静静得看着这个女子,她笑得极艳,烛光下美如笼烟芍药,带露牡丹,他忽然心中一软,这样的女子,却叫人如何……
帐篷外忽然便传来一声清啸,旋即便传来隐隐的刀剑交击的声音。
岳离涵叹了口气,缓缓起身,居高临下地低头看着贾襄,微笑道:“终于来了……”他笑得温和,眼神温柔而宁定。
贾襄坐着,并没有动,只仰起头看他,轻笑道:“皇上,请!”她嘴角笑意隐隐,眸中光华滟滟,一时美极清极。
岳离涵深深地凝望她一眼,忽然便下了决心,他转身大步出了帐。
贾襄闲适地起身,揽过铜镜,细细地看着镜中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