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的夜色里,四野静悄悄的,一丝风都舍不得光顾。霓虹的七色光芒从马路对面照过来,照在夏家又宽又大的宅院里,照在院子里正在返青的葡萄藤和梧桐树上。院子后边才开过了一季的梅花刚刚落下来,铁栅栏院墙一角的杏花便漫上来了,团团紧簇,白得像雪,一团团的暗香浮动。院子中央是一方月牙形状的花圃,里边是新植下去的牡丹和山茶。沿着宽大的石子路,两边种了厚厚的草坪,又黄又枯,像给风霜窝了一个秋冬,捂去了本该是翠翠的绿。在那月牙儿形的花圃旁边是个椭圆形状的水池子,用石子垒起来的,池子中间立着一座仕女形状的假山。那假山本是可以淋下水来的,淋到半腰间的两只陶瓷罐子里去。大概是好久都没用这道工艺了,那罐子和池子里生满了青黄的苔藓。
这些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虚应个点缀而已。再往前过去一些,三五米的距离,便是夏家宽大的房楼了。房子是中欧结合的仿古建筑,几代人的产物,看上去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大概是无数次修整过的原故,前一个设计者是欧式的,后一设计者却是北欧的,再一位便是中式的,就这样修下来,便把这套房子修成了现如今独特的模样。就说这套房子宽大的轮廓,外形方方正正的,平躺在宽广的院落中央,分成了东西两个楼,左边的东楼较矮一些,东楼的顶子是用中式的朱红色琉璃瓦做成的三角形顶子,而西楼的顶子却是又平又直的,且方方正正。想想这也应该是两个不同设计者一前一后的杰作吧。索性两栋楼宇的整体颜色都还算协调,都是仿明黄或灰白的颜色,屋檐都是用了北欧式简单的宽线条,只在某些地方点缀上两只竖条形的圆柱子。然而,整个楼体的窗户及阳台的设计却也是风格迥异,窗户用的是一式的白色木格子方形滑窗,窗子外边做着白色的横梁,这便是北欧风格的。而阳台却是又截然不同,阳台上边的围栏是白色的南欧宫廷风,四角立着几只圆柱子,柱子上边的尖顶子装饰物却是碧蓝色的,柱子边的几个角落里各放着迎春花和杜鹃。
东楼刚好倚傍在两颗高大的老梧桐树枝下面。这个季节,梧桐树叶虽已凋零,远远看上去,那些枝枝蔓蔓又密又实,像给房檐上支起来天然华盖。若往那梧桐树枝底下看,从楼体下的几级又宽又平的台阶走上去,是宽大的走廊,走廊则也按照欧式宫廷风格设计的,底下立着六根粗壮的灰白色的圆柱子,廊宇前边却是中式的朱红色木制横栏,横栏上还垂着几丛吊兰。月光便从那影影绰绰的枝条间照下来,照在廊下灰白的大理石地上,照着墙上宽大的白色木格子窗户上,整个院落便格外显得幽静又娴雅起来。
此时,月光便是这样照下来,照在从一扇碧青色的大门里走出来的夏络缨。月光照在夏络缨的一张清丽的脸颊上,照着她嘴巴里哈出来的白雾。微微的阴风迎面向她吹过来,将她的一头长发和大衣吹得悠悠地拂动。
夏络缨眯着眼睛看了看院外马路上的灯火,一只手捏紧大衣领子,飞快地跑下台阶去。她跑到院门口,打开宽大的铁栅栏门,一招手,一辆的士便恰恰被她拦了下来。她也不与那司机讲话,扳过一只手,把门“吱呀”一声带上了锁,便弯腰坐到车里去了。
她赶到文卓家的时候,已是将近午夜十二点。这是一处旧式居民区的房子,那还是文卓的太奶奶那一辈留下来的唯一财产,后经过一次重建,也和其它的楼房并无特殊之处。他们家本是书香门第,老太爷那时候中过举人的,哪知后辈不力,最后到了文卓的父亲这一代就更是不如从前了。文卓却也从不提这样的旧事,他最多的时候,也只自称自己为“没落贵族”那类人。
现下,文卓家的这一扇略略拥挤的院门虚掩着。从长满了青苔的青石板台阶走上去,只看见十多个年轻男女,坐在客厅里喝酒,音响开得低。夏络缨走进去时,仰面便看见文卓穿着一件棕色衬衣斜坐在靠椅上,他正与一位穿红色长裙的女士聊天,并未注意到她的到来。夏络缨向来不喜欢这样的场合,这常常令她感到拘谨及尴尬。她一只手抱在胸前,随手自桌上拿一杯红酒,动作又轻又缓,仿佛是生怕惊扰到了人。她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来,随意拿一本娱乐杂志来翻。
她正喝着酒,看到迎面走过来一位高个子男人,身材颀长。那男人大概三十五岁上下的年纪,平头,眉清目秀,一副潇洒风流的富二代模样。那男人生了一对薄薄的单眼皮,细长的眼睛带着微微的笑容看了她一眼,指着她旁边的空位,笑道:“HI,我能在这坐吗?”
夏络缨点点头。“请坐。”
那男人坐下来,歪着头看着她,道:“你仿佛有心事?”
夏络缨眉头轻蹙,低下头去,咽一口红酒,却不回话。
“你看起来真面熟,像是在哪见过似的。”他看着她,将一杯威士忌搁到方几上。
夏络缨微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先生这样的搭讪方式好像太过时了些。”
男人笑容尴尬,道:“若有缘份,又岂在乎怎样搭讪。你看起来仿佛心事重重,有兴趣说出来给我这个陌生人听听?既可以替你排解烦恼,你也不必担心我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不过是个陌生人,算是最可靠的守秘者。”
夏络缨从几上抽了纸巾按住自己的鼻子,道:“烦恼又如何?就算是熟人,我也不屑给人说。”
那男人笑道:“你若告诉了我,我就是个可靠的人。”
夏络缨两手往大腿上一放,笑道:“那好吧。”她端起杯子,轻啜一口酒。“我的姑姑死了,身首异邦。”她将杯子搁到方几上。
那男人像是陡然一惊,低下头,道:“哦,原来是这样?真抱歉。”
夏络缨满面哀伤,自顾自说道:“姑姑生前是个美人,又富才华,不想英年早逝,怎能不让人痛心?”
“世事无常。”他拍拍她的肩。“我们谁也躲不过生死离别。你的姑姑虽然不幸芳逝,但她留给世人的是她的美丽与才华,也算不枉此生了。”
她歪过脸来看着他,疑惑道:“说得你好像认识我姑姑似的?”
那男人笑起来,理着衣服的袖口,道:“光是看你,我就已经猜到了几分。你生得如此动人,你的姑姑又岂能差?”
她不接他的话,只微微笑道:“你真是个不错的倾听者。”
“是吗?”那男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的朋友们常说我是个比较爱折腾的人,难得有人夸奖我。”他指着坐在另一边谈笑的文卓,笑道:“文卓和我却不是同一类人,他是介于沉闷与狂热之间的,我总觉得他像是活在他的梦里似的。”
夏络缨道:“文卓总是不温不火,时冷时热。作为他从小到大的朋友,我还是对他了解得不够通透。”
他怔怔地看着她的侧脸,笑道:“有人说过你笑起来美得逆天吗?”
夏络缨冷眼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笑的时候不美?”
“不。”他摇头。“哪里会?你笑起来美得嫣然无芳,你不笑的时候却是一脸的沉静。不过还是笑的好,至少让我觉得有些成就感。”
两人谈话不甚欢愉。夏络缨一向讨厌这种谄媚又做作的谈话,这就好像让她吃了一整盘巧克力,又甜又腻。
夏络缨不再理他,独自走到窗边看夜色。
大概半小时候,见文卓还未注意到她,便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从桌上拿一本《意林》来看。
陌生男人又一次走过来,逗旁边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玩汽球。他们先是互相抛汽球玩,后来又猜剪刀石头布,两人玩得不亦乐乎。
随后小女孩的母亲过来寻她回去,她还依依不舍地扯着男人的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