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络缨回到家的时候,见夏家院门口停着叶帆的车。司机像是雇的新人,他只从那半开的窗户里朝夏络缨看了一眼,便转过脸去,将头搁在方向盘上打嗑睡去了。夏络缨才踏进院子,就听到一男一女两个声音,一声声地说着笑话。她就循声望去,方见到叶帆和沈小姐坐在葡萄架下聊得正欢,沈小姐穿一身随意的棉布裙子,松松地编了一条麻花辫子挂在胸前,一条花格子围巾盖在她双膝上,她正在笑着,见到了夏络缨,便用手去捂嘴巴,两只腮帮子还是鼓得高高的,像在吹气似的,“扑哧扑哧”地响。微微返青的葡萄藤上结了星星斑斑的绿叶儿,那枯藤才被雨水淋得发了涨,竟也像上了层乌青色的漆。那些藤条长一截短一截地掉在架子上,雨滴都还未干,将架下一男一女两人的头面淋得又润又潮,他们也顾不得这些,一个只顾着自己嘴巴上快活,一个只顾着花枝乱颤,一只手磕瓜子,另一只手也冷不丁的抽出空子来擦脸上、头发上的水渍。
夏络缨也不说话,缓着步子走进院门,羊皮靴子在地面上轻轻地蹭来蹭去。
叶帆并未意识到夏络缨,侧着身子,眼睛也没从沈小姐脸上移开,嘴里还一个劲地说着笑话。沈小姐慌忙止住了笑,手上捏着的瓜子才咬了一半,她那手像是受了惊似的,索性将那颗湿瓜子扔到盘子里。沈小姐见叶帆依然看着自己,就笑道:“叶先生今天像是大不一样了,订了婚的人就是不同,要不然你看你面前的这片景色,像比你前几次来显得更美些。”
叶帆这才顺着沈小姐视线往前看,这才看到了夏络缨轻轻慢慢的走过来。他也不起身,就那样将手上抓着的一小把瓜子往盘子里倒,另一只手将沾在上面的几粒残渣抹掉。他笑道:“你可终于回来了,你知道我从早上等到了现在,要是你还不来,今天恐怕你都见不到我了。”
夏络缨站在他俩跟前,将手包放到小方凳上,笑道:“我还巴望着你能给我打个电话,哪晓得我在馆子里坐到下午,就等着雨停,以为你会给我来个电话什么的。”
沈小姐像是口干,拿着一只暗红色的杯子喝茶,两只眼睛立在杯子上面似笑非笑。她把那盖子往杯子上拧,边拧边道:“叶先生今天一大早就过来了,说是等着接你过去,他急得不行,嚷嚷着要给你打电话,是我拦住了他,还不是怕你在办重要的事,怕打扰了你。我看叶先生在这里坐着实在无聊,便陪他瞎侃几句,我也还是头一次发现叶先生既幽默又风趣呢。”
夏络缨似有不悦,两只手窝在口袋里,看着头顶上的葡萄架,还有那架子上的一方方深蓝色的天,道:“今天这雨下得真突然,我和几个朋友在馆子里还担心今天是不是能回得来呢,没想到才走到门口,雨说停就停了。雨虽然是停了,只不过这葡萄架下依然像似在下雨似的,倒多了些特别的趣味呢。”
叶帆不答话,只怔怔地看着她,一双细长的眼睛在镜片的折光下像被蒙上了一层浓浓的白雾,侧边看那眼睛像是眯成一条窄长的缝,正面看那眼睛又像是瞪得老大,瞪得既惊惧又疑惑。
沈小姐笑了一笑,把那条棕红色的辫子滑到背后去,用手去扯膝盖上的披风,一双粗圆的小腿便露出来了。她倾着身子站起来的时候,那条辫子便重新滑到胸前去了。沈小姐的脸又是微微的一笑,道:“即然主角到了场,我也就不在这碍眼了,你们就慢慢聊吧。”
沈小姐一走,夏络缨坐到椅子上,两个人就那样呆坐着。大概七八分钟的光景,叶帆没有要说话的意向,他正在看石阶角落里的一只灰色野猫,那只猫就蹲在石子路上,身子缩成一团毛茸茸的球。而夏络缨则用脚去踢地上的几片叶子,小腿晃来晃去,将那白色躺椅磕得“咯吱咯吱”响。她将两只手套摘下来,平平整整地压在手包上。
直到那猫在追赶自己尾巴的时候,打了个滚,却恰巧被两人同时看到,那憨态使得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夏络缨笑完,先开了口,小声道:“沈小姐说你过来接我,我倒有些不太懂,怎么之前没听你说过。”
叶帆依然是笑,他倒停不下来,微微喘息着。“我们订婚时都说好的,我以为你会放在心上。如今新房子我已经安顿好了,我今天是过来接你的,就是怕你还没作好心理准备。”
夏络缨站起身来,去拿凳上的手包和手套。“你新雇了司机吗?”
叶帆点点头,笑道:“这是我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弟弟,说起来是亲戚,其实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但又拉不下脸来拒绝,只得先将他安排在身边再说。”
夏络缨笑道:“我只是忘了今天要搬过去的事,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你要原谅我。”
她低着头说话,另一只手拿纸巾去揩胸前的水渍,只觉得阳光现下已经斜下来了,照在半边脸上,晒得睁不开眼睛,她只觉得这太阳一出来,温度倾刻就升了起来,用手去抹额发,竟冒出了细密的汗水。她正欲从那阳光里躲开,不想葡萄藤上的水珠子滴下来,恰恰钻进了她后颈里。
叶帆也站起身来了,拉了夏络缨的手,她的那只手本是准备去擦后颈去的,但那手冷不丁的被他捉住了,她似乎是被他从台阶那头硬拉了下去。叶帆对着她笑笑,道:“那处房子你是去看过的,等下过去了,你可不要不满意。”
夏络缨不说话,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那手还被紧攥在他手里,脱不开身。
叶帆另一只手去抹她的额头,道:“你好像在冒汗,可是哪里有不舒服的地方?是不是因为我换了司机,你不习惯?”
夏络缨摇摇头,道:“我哪里是不习惯,我只是有些慌乱罢了,毕竟这是我第一次与男人同居。感觉一时紧张。”
叶帆低下头看着她的脸,笑道:“如果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我说过,我可以等。”他替她将额头上的两根头发理到后面去。“或者,我们现在就可以结婚,先别试婚了。”
夏络缨摇摇头,笑道:“我没有后悔。”她将包抱在胸前,低下头去看地上的一片水渍,她的两只脚不偏不倚就踩在那块椭圆形的颜色里。她只觉得让叶帆抓住的手被他使劲往前一拉,她就从椭圆形里跨出去了,她的两只脚慌慌张张地跟在他后面,她的身子走得歪歪扭扭。
两人走进客厅里去,刘妈正擦桌子,而沈小姐则站在二楼向客厅里望。夏络缨抬起头,看到沈小姐圆嘟嘟的生葱似的下巴,她只觉得自己的手突然一松,叶帆已经将她放开了。
沈小姐现下套了件松松垮垮的毛衣,一头棕红色鬈发斜斜地拢在肩膀上,她朝楼下的两个人嫣然一笑,道:“你们可是要在家里吃饭了再走?我让刘妈去买菜,还好前些天留了两瓶好酒,临走之前来个一醉方休可好?”
夏络缨笑着欲上楼去,道:“这是哪里的话?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再说我们现在也都还没结婚不是?”
沈小姐笑而不语,一只胳膊撑在楼梯栏杆上,歪着头,那头蓬蓬松松的鬈发就吊在半边脸上。
夏络缨正往二楼走,仰面看见自己的房间虚掩着,门口立着两个棕红色的大箱子。她便问道:“什么时候把这两只行李箱都搬出来了?又到了大扫除的时候了吗?”
刘妈拿一只小水壶,正给一盆波斯菊浇水,她一只手捂在围裙口袋里,歪着圆滚滚的脸蛋往二楼看,看得出神,收不住手,将整整半壶水都给灌了下去。
沈小姐依然是笑,道:“我看叶先生来得早,怕你回来得晚了,收拾东西又得费些功夫,就自作主张的,让刘妈给你收拾出来了,免得你忙了一天,回来又受累。”
夏络缨不回话,走到房间门口,把那两只箱子滑到一边去。她小声道:“是把我衣柜都搬空了吗?我记得更衣室里还有一大柜子的衣服,旁边有些是新买的,我让吴姐给放在一个粉色的皮箱里了。”
刘妈依然是拎着那壶,弓着背,扭过头去,道:“我只把你常穿的衣物都装起来了,还有那一些春装和夏装,我都一样装了些像样的。在那更衣室里的东西,我将你的鞋子和包包,还有些帽子围巾都一样分了些出来,至于其它的,你若需要,我帮你全部包起来,下次你过来的时候,一并带过去也行。”
夏络缨轻轻“嗯”了一声,就下楼去了。刘妈和吴姐一人推一只大箱子跟着下楼,两人一前一后的将两只箱推到门口,之前枕着方向盘打盹的司机,此时已经开了后备箱,走过去帮忙。那司机是第一次见到夏络缨,他只是小声说了一句:“你好,夏小姐。”大概是长期抽烟的缘故,他的声音略显得低沉而苍老,这与他的年龄似乎不太相符。他打完招呼,就转身去抬箱子,等到他再转身的时候,夏络缨和叶帆已经坐到车里去了。
叶帆从半开着的车窗里叫道:“黄义文,你现在不用去公司接陈先生了,直接送我们过去吧,我会让小刘去送陈先生的。”
司机黄义文开了车门进来,也不回头,就那样低低地回了话。然后,车就沿着大路开出去。
太阳沉到了西边的山峦中间。接之而来的,整块的天空便像倒扣下来的口袋,将那远行的大雁,将那黑森森的河流,将那无数的房屋和树木,将那四通八达的道路,将夏家宽大的院落和房子,将大路上的那辆车和车里的人,将整个世界的一切尽收入了囊中。然后,那口袋猛然的一收,整个世界就瞬间变小,小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夏络缨就在那口袋将收未收的时候,扭过头去往车窗外看,看见那铁艺门轻轻地合上了,从那一格格的方块、圆形、三角形里,不明不暗地看见沈小姐在院子中央的石子路上走,直接走到葡萄架下去了。
叶帆的一只手攀在门上,从半开的窗户里往外探,他嫌视线不够,另一只手去按那门上的玻璃按钮,将车窗全部按了下去。车子缓慢地离了夏家的院墙,他抻着脖子道:“是不是该下去给沈小姐道一声别,她今天陪着我坐了一天,现在我们要走了,不打声招呼好像太不近人情。”
夏络缨默不作声,她只觉得天上那口袋似乎就在这一瞬间猛然的一收紧,天地之间的那最后一线光亮消失了。黑暗中,只剩下了仪表盘和外面不紧不慢划过来的车灯。夏络缨的两只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却感觉冷得刺骨,仿佛之前是冻木了,现在开始恢复了些知觉,又仿佛是突然被什么东西抽走了热气,反正她觉得自己的双手出奇的冷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