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我监舍里新分来一个老头,和父亲差不多年纪,操着浓重的豫北方言,我一听就知道就是老乡,感觉特别亲切。监舍长不在,他的马仔六子便神气起来。
“老家伙,那里人?”
“X县哩!”
“犯的啥罪?”
“偷东西。”
“来点细节描写。”
“啥西结?俺听不懂。”
“你******是这儿对迷的吧?就是案情,快讲。”
“孩他娘得食道癌了,家里木有钱,医院把药停了,让拉回家等死,俺实在木办法,就和孩子一块把村里变压器偷出来卖了。”
“光偷东西了,有没有偷过村里的老娘们?”
“木有,这一辈儿就偷过这一回,骗你俺死全家。”
“那嫖过娼没有?给我们讲讲!”
“木有。”
“妈的,到底嫖过没有?”
“兄弟啊,你看我这么大年龄了,早就不会弄那事了。”
妈的,谁跟你是兄弟。六子上去就是一拳,打得老头一个趔趄。“******,老东西,不老实!会偷东西不会弄那事?”
我看不下去了,便说算了,不要过分了。六子是本地人,仗着和监舍长关系好,平时便作威作福,寝室里其他人都对其敢怒不敢言,私底下骂他是条狗,监舍长指哪儿咬哪儿。我刚来时穿了一双运动鞋,六子想下了,我没甩乎他,他一直对我怀恨在心,现在见平时不好吭声的我想要为这老家伙出头,火气上来,抬腿就跺了我一脚。我捂着小腹站起来,一拳砸在他脸上。六子根本没想到看起来还蛮斯文的我会还手,猝不及防,着着实实挨了一拳,“哎哟”一声蹲下了。
眼镜监舍长回来后,听说自己马仔挨打了,暴跳如雷,说要报告干部,扣我的分,严管我。我刚来,根本不清楚扣分和严管到底是咋回事儿。我把老头叫到厕所:“我一听你口音就知道是X县老乡,所以我不忍心看你受欺负,如果干部来调查,你如实说六子先欺负人的就行了。”谁知老头吓得唯唯诺诺,惊恐地瞪着眼睛望着我,连个话都说不囫囵了。
我干急没办法。算了,认倒霉吧!
眼镜监舍长先是安排六子装头疼,然后威胁我私了。我也知道,虽然是六子先动的手,但自己还手了,这种事闹到干部那儿,六子有眼镜替他说话,吃亏的是我这个刚来的新人,便直接了当地说,你想怎么办吧?眼镜却并不直接,说你看着办。
江风再去工地的时候,我和他说了这事。江风责怪我傻,不该多管闲事。“这是啥地方,亏你还在看守所呆了两年多哩,顾好自己就不错了,还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以为这里是江湖,你是大侠啊?”
我被说得哑口无言,在这样的环境里,江风说得确实没错,自己有点犯贱,违反了监狱里的生存法则:吃好自己的馍,干好自己的活,算好自己的刑期就行了。
后来,江风委托一楼罪犯积委会主任老邢找到眼镜监舍长斡旋此事。积委会的全称是罪犯积极改造委员会,积委会主任是犯人最大的官。
看到老邢来了,眼镜乐得卖个人情,反正也不是他自己挨打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苏生,本来我看你挺能干,又懂电脑,平时也帮我干过活,想对干部建议你留在教育队,可你现在出了这样的事,老邢也找我替你说情了,这事也就算了,但六子哪一拳不能白挨了。”
我挺反感他这种假惺惺,他跺我那一脚是不是就该白挨了呢?但这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如果能讲道理车间里就不会那么多新人挨打了!他才不会跟干部建议留下我呢,我留下来做档案,那还要他眼镜干什么?他也就是时候下队了。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中,我会搞定!
过几天我的大姑大姑父以及儿子儿媳妇儿一大家子都来探监了,简单问了一些里面的情况,说了一些安慰的话,问我要什么东西。我说啥事没有,买一箱可乐就行,回来扔给了眼镜。
装头疼无非就是想讹点东西嘛,在看守所里见多了。那些大烟鬼都是N进宫,家里早绝望了,根本没人管。他想吃东西怎么办?走到你旁边突然一歪靠在你身上,然后说你打他了,按报话器报告干部。你气?你真动手,那就中计了,他们才往死里讹你呢,反正他们早就不要脸了。这种环境,一般都不想多事,吃点小亏息事宁人。
第二天中午,打小伙儿的进了车间,六子走过来很强硬地对我说,“我的卡上没钱了,用你的卡买两份菜。”我有点诧异地看着六子。六子歪着头看着我,摆明了还想继续纠缠下去。看来是想玩无赖啊!我说在监舍放着,没带。
晚上,我把眼镜监舍长叫到阳台,点了一支烟扔过去,然后诚恳地说:“哥,我是来喝劳改的,我不想多事。这两年在看守所经历了很多事,现在只想安安生生早点减刑回家,如果有些事情非要没完没了,我想……”
眼镜没等我说完就摆摆手,六子想讹你点钱的事我知道,但这跟我没关系,你我之间的事情到此为止,但其他事情我没法插手。看来的确是有人在背后搅混水,眼镜显然不想告诉我。
第二天,工间休息上厕所的时候,我主动找了六子,让了支烟,道了个歉,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希望这事到此为止,如果继续闹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事情很明显,你先动的手,我也还手了,两个都得接受处理。今年才十九岁的六子,说白了就是一个狐假虎威的烧包,他也是一个新人,无非比我早入监一个月,没几句话就露出了马脚,开始装头疼是眼镜指使,后来找我要卡买菜也是别人的意思,但他不说是谁。
我去找了我的同案小成,就是带着警察当场抓获我们的那个,他是跟我一车送过来的,分到另外一个监舍,他家人来接见时买的东西基本上都上货了,跟他们寝室长关系还不错。留教的带案组长就那么十几个人,天天在一块吃喝打闹,不会没有什么秘密。
收工以后小成过来把我喊到水房——六子是“瘸子文”的面首。
瘸子文是教育监区的天字一号人渣,先后入狱四次,抢劫、强奸、盗窃、收赃,什么都干过,有一次抢劫没跑掉,被人当场把腿打断。入狱后,他从没有家人探望,在监狱里的吃喝全是通过各种卑劣手段捣鼓。他打了一辈子光棍,辗转几所监狱度过了近二十年的时光,性心理有些变态,一送进来新人,他就从中挑选出来长得比较清秀漂亮的男孩,以攀老乡的名义施点小恩小惠,保证为其撑头,然后再下手占其便宜,不仅是财物上的,还有身体上的。六子就是其中一个。
哦,这样的话,事情就有点麻烦了。摆平了一个眼镜,又出来一个更难缠的。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明显在这场纷争中,我一个新人处于弱势地位,所以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四败俱伤。
第二天在车间见到江风,我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他说这事儿,江风突然问我,你想不想进文教?这段时间,我听“白背心”说了一些文教的情况。江风一问,我没有犹豫,当即回答:“想,要是能进文教就太好了,你们一个星期才来工地干一天或者两天活儿,还没有生产任务。听说还可以从图书室借书,还有电脑呢。”
江风笑笑:“你光听说了文教的好,却不知道文教也有它不好的地方,你知道能进去文教的都是些什么人吗?你知道文教减刑是什么游戏规则吗?”
我茫然地摇摇头。“如果到时候你不能适应,减刑上有什么困难,我怕你会后悔。”江风接着说。是啊,在监狱这个环境里面,最大的奋斗目标就是“改恶从善,重新做人。”哦,这是监狱提出来的,但服刑人员最关注什么——减刑,早点回家。如果减不了刑,即使过得再安逸又能怎么样?在这地方多呆一天都是煎熬。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扫视一圈脏乎乎的大棚,那些干得跟驴一样的牲口,要是就这样熬几年,出来以后还能恢复成一个正常人吗?
收工的时候,我说决定了,就去文教。江风让我把个人情况写一下,他向教育科推荐。“依你的情况,估计问题不大。”江风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鼓励我。
这儿得交待一下,留教的想留在教育队是由教育监区说了算的,他们干的是教育监区生产车间的活儿。文教的想留下来是由教育科说了算的,干的是监狱教育改造的活儿。当然,理论上是这么分配的,但实际上时间长了,就搅到一块儿了。
与六子之间的事,我不打算跟江风说了,决定找瘸子文摊牌。走进留教监舍的时候,瘸子文正在斗地主。我走过去凑到他耳朵旁小声说:“文哥,我叫苏生,有点事想找你帮个忙。”瘸子文扭头看了我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继续打自己的牌。
我站着也不是,扭头走也不是,尴尬地等了五分钟,瘸子文扔下牌,指了指阳台。啥意思?是想进去动手吗?要是真的动起手来要不要还手?我从背后打量了一下瘸子文,个头没我高,胖瘦和我差不多,腿还有点残疾,如果他一个人跟我打,我确信摘掉眼镜在一分钟放倒他应该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他有帮手,我估计只有被抬出去的份。我心里盘算着,脸上阴晴不定。瘸子文把阳台上关上,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他歪起头瞄了我两眼,“有什么事儿说吧。”我松了一口气,“文哥,你是爽快人,兄弟就直说了,前几天和六子闹了点矛盾,今天特地来找文哥解释一下。”瘸子文臭嘴巴一张:“你是个性球啊,和六子有矛盾找他去啊,来找我干什么?”这个躲在暗处挑拨的老狐狸,此刻还不想承认。“文哥,你看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得有个了结,我懂规矩,你拿个主意吧!”瘸子文一看我还算照路,“这样吧,你从超市买五百块钱的烟或者买五百块的小伙儿,这事儿就算结了,谁也不欠谁的。”我心里骂,你真******是穷疯了,狮子大开口啊。看守所两年,我见过的人渣多了,我不是怕你,只是不想影响到将来减刑,更不想让家人担心失望。“文哥,我现在卡上钱不够,你看这样行不行,一楼文教的江风是我朋友,另外我大姑家就是塔北路的,离这儿很近,我回来找江风借也可以,我大姑再来探监的时候我和她说说这事儿,让她上账也可以……”瘸子文突然双眼精光爆射,一把揪着我胸脯把我顶到墙角,瞪着三角眼恶狠狠地说“你他妈是在吓唬我吗?老子不吃这一套。”我攥紧了拳头,一句一顿地说:“文哥,兄弟不会说话,你别介意。最多两个月我就下队了,你犯不着跟我计较,你和六子之间的事我也没兴趣知道,抬抬手,兄弟记着文哥。”瘸子文胳膊肘向上一提,顶着我的脖子,咬牙切齿地说,“我的事儿你要是敢插手,你******就死定了。”瘸子文块儿不大,胳膊很粗壮,勒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我吭哧吭哧地憋出来一句,“举报……材料……我都……已经写好了……”瘸子文一下把我拽个趔趄,囚衣上的扣子飞起来两个,砸在阳台琉璃上。一名狱警下班从楼下经过,抬头向上看了看。我把一句“要死一块死”硬生生吞下肚里,扭头打开阳台门走了出去。瘸子文监舍的人站起来,看看脸色血红的我,又看看阳台里满脸铁青的瘸子文。一分钟之后,瘸子文摆摆手,我把刚刚摘下的眼镜又戴上,慢慢走出留教监舍。
如果是在以前,这件事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我被人抬出留教监舍,因为——我一定会还手。从小到大,不管我的对手是谁,打过打不过,只要他动手,我就一定会还手,哪怕被打得鼻青脸肿。
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把我这样一个简简单单不会拐弯不会低头的的傻B青年改造成了今天的样子?是崇尚丛林法则弱肉强食的看守所生涯吗?还是无情地在我胸腔里塞上适应丑恶和肮脏的时间?我是该庆祝这份“成熟”,还是该为失去的执著祭奠?
后来,瘸子文、眼镜、六子没有再找过我。我似乎可以确信这件事就到此就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