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收工回到监舍,负责学员上帐的学员老党叫住了我,说是有汇款。我很诧异,我从来没有让人给我汇过款,便问其要汇款单。单子上写着1000元,签字的是个陌生的名字。我说这个不是我的,我从来没有给家人说过这里的汇款地址。老党说不是你的是谁的,教育监区就你一个叫苏生,会不会是朋友不能接见,便汇款过来?这样吧,你先把消费卡交过来,先让干部给你上了帐再说。老党是洛阳一银行的行长,因为挪用资金造成国家巨额经济损失被判十年,原来的主任老邢释放后,王便接替了积委会主任的位子,犯人的消费卡上帐便是其分管内容之一。我把消费卡交给了老党,还特意交待再证实一下。
两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三,我正忙着干报纸,管理文教的警官郭队长喊我,问前段时间是不是有人给我汇了一千块钱。我说是啊。“那钱可能不是你的,估计是二监区一个学员的,与你重名,刚才监狱接见室来电话问情况了。”这证实了我的怀疑,“哦,那行,如果不是我的,那我肯定得还给人家。”郭队长问我卡上现在还有多少钱,我说八百多,不够,要不这样吧,我家人下个星期三就可能来接见,一上帐我就还他。郭指导说行,他和监狱说一声,再证实一下,让我等他的信儿。
中午回到监舍,我和江风说了这个事情。江说,我帐上还有几千呢,先还他不就行了嘛!我说事情还没证实,回来等郭队长的通知吧。江风说那也行,你要是用钱的话说一声就行了。第二天一早,我就被赵队长喊住了,当着全文教所有人的面,“那一千块钱还了没?”“还没有。”我答。“你******弄啥哩,花了人家的钱,是不是不想还了?”赵队长骂。我有些莫名其妙。“郭队长和我说了这个事情,说再证实一下,我还在等通知呢!”“什么还没有证实?你的意思那钱是你的?监狱都打电话来了,是人家二监区一个和你重名的。你******马上给家里打电话要钱!”我有些生气:“赵队长,我昨天已经和郭队长说过了,这个钱如果不是我的,我一定会还,这个你放心,我不是贪小便宜的人,请你不要动不动就骂人,尤其是骂家人。”这个时候,郭队长就站在旁边,但没吭声。“我骂你怎么了?一个**劳改犯,我骂你怎么了?******想造反啊?”“赵队长,你不用给我扣怎么大一个帽子,本来我想下个星期三家人来接见还他,现在不用了,我请求现在给家里打个电话。”我气道。“你想打就打?你是谁啊耍这么大?先出工。”赵队长吩咐。我求救地向郭指导看了一眼。郭指导已经快到退休年龄了,满头白发,平时我看来,还算正直,现在却连正眼都没瞅我一下。
晚上收工回到监舍,我特意看了一下值班室,邱股长在值班。邱股长生性淡薄,不屑于与赵队长这类变态为伍,值班就喜欢捧着一本《易经》,安安静静地看书。我简单和邱股长汇报了一下今天的情况,想申请打一个电话,邱股长二话没说就答应了。我拔通了老苏的电话,简单说了情况。第二天是星期五,不是教育监区的接见日。一大早,黄队长就通知我接见。是我大姑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来了,肯定是老苏打电话通知让他过来的。他急急地问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就是需要用钱。表哥埋怨我,下次在电话里说清楚,还以为你在里面出了什么大事,又不是接见日,还得托关系找人才能进来。接见室的电话都有监听,我也不好解释,只能赔不是。
接见回来,郭队长带我去了卡管处,一个瘦高的中年女人坐在里面收账。郭队长向其说明了情况,便把我的卡递了进去。钱被扣掉之后,我上前接过自己的消费卡,郭指导准备带我离开。
我对着窗户里的女人说:“报告干部,我能不能和你说几句话。”女人显然有些惊诧,站起来,“你说吧。”“请你们以后办理业务的时候认真一点好吗?可能这个错误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浪费了几个电话,可你知道会给我们犯人带来什么吗?”我这些话早已经准备好了。郭指导很震惊地看着我。喝斥道:“先回去,有什么事情回去再说。”窗户里的女人看着脸紧绷的我,没有说话。“你们一个小错误,可能导致犯人被误会,被扣分,被侮辱。所以我恳请你们以后能认真一点,谢谢。”平静地说完,我便跟着有些恼怒的郭指导离开了。
窗户里的女人还在呆呆地站着。不知道是因为我的话确实带给了她一些提醒,还是在为从来没有一个犯人敢这样对她们说话而震惊。
路上,郭队长严厉地指责我不该这样做,要有身份意识。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就是你一个劳改犯,还要去和别人要求尊严,就好像鸡蛋去找石头争取权利,真可笑。我苦笑一下,不想再废话。当初通知我的是你,说再和监狱证实一下,让等结果的是你,赵队长不分青红皂白侮辱我的时候,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是你,现在我建议一下监狱的工作人员办理业务认真一点唧唧歪歪的还是你……这就是监狱!
刚才我去接见室见表哥的时候,我们监区正在搞一个亲情帮教会,监区挑选了二十多名罪犯家属来狱参观,看看亲人每天都是在里面干啥的,吃的咋样,住的咋样。我本来也想给家里打电话来一趟的,刑期还长,看看省得担心。但小S没批准,为啥?说家比较远,另外你刑期长,以后有的是机会。不过我知道这些都算不上被拒绝的理由,主要原因还是得首先照顾关系户。
帮教会上,罪犯们列队表演了手语操,队列会操,唱了改造歌曲。也许是看着平时在家娇生惯养的孩子这会儿这么听话,很多坐在旁边的家属都掉了泪。有两名罪犯家属发了言,其中一个中年女士是一名新入监罪犯的姑姑,她发言时说:“孩子,你从小不在爹娘身边,跟我长大,你进来了,我知道我有多难受吗?你把我的心掏走了,如果姑姑能替你来坐牢,我情愿跟你交换,真的,姑姑愿意替你坐牢。”那个男孩泣不成声,冲上台抱住姑姑哭成一团。
1000元钱事件算是到此结束了吧,我站在教务中心阳台上,点燃一支烟,观看操场上正在进行的帮教会,音箱里传来那个中年女士哭泣的声音,我感觉那个男孩很幸福。无论人在落到何种境地,有人想念和牵挂总归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教育科报最新印出来的报纸送到了小报室,我拿起自己亲手编辑的报纸,油然而生一种自豪感,仔细看了一遍,突然脸色煞白,我日,关于教育监区帮教会的报道出纰漏了,本来是主抓管教工作的副监狱长黄某参加的,可我居然写成了监狱长黄某,丢掉了一个副字,而且没有校对出来,可已经印刷出来了。怎么办?如果报纸被监狱长看到肯定会不高兴,这算不算是政治问题?我问自己。想来想去,我还是跟孙鸡鸡说了。
孙鸡鸡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要不回来跟孙科长说一下吧,免得被他们自己看出来就被动了。老樊觉得应该冷处理一下,等省人大来过了再说,这会儿警察的弦儿都绷紧了迎接大领导呢,你如果去说就是找死。
6月17日,省人大考察团终于来了,监狱警官组成庞大的阵容在大门外迎接,盘鼓队在大铁门里摆好了阵势。几十位领导一进门,“咚夸夸,夸夸。咚夸夸,夸夸……”盘鼓队便玩命地敲起了迎宾鼓,解说员声情并茂地向领导们解说。谁知道这种歇斯底里式的欢迎人家根本就不稀罕,没有逗留直接昂首向前。我们感叹:辛辛苦苦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个多月,黄种人都变成了黑鬼,关键时刻秀了才两分钟就结束了。
检查过去了,我觉得该承认错误了,心里很没底。“在教育监区帮教会的新闻报道里出了点错误……”孙科长听后并没有暴跳如雷,只是责怪了几句,告诫一定要小心,这类问题以后决不能再次发生。我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对了,还有个事你要记住,以后在报纸上罪犯一律称之服刑人员或者服刑学员。”
我从内心深处赞成这个改变,至少从感觉上不再是一个牲口而算是个人啦。我曾经在《瞭望》杂志上看到过一则新闻里将罪犯称之为在囚人士,当时我不自觉一笑,这个词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