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从自我沉溺的世界里渐渐抽身,慢慢睁开眼,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强光,在我眼前留下一片温和的黯淡。
“累了吗?连风扇都没开……又让你等了这么久。”他带着歉意真诚的微笑轻轻抚着我的脸庞。
一看到他,心里的担忧和猜测统统一扫而光,他对我的温柔使我理直气壮地觉得我们的关系依旧安然无恙。我拭去他额上细密的汗水和脸颊沾着的面粉,看到桌上两碗冒着热气的面条惊奇地问道:“你做了面条?”
“嗯,你们北方的那种拉面。”
“怎么会做的?”
“暑假时在你家里跟周叔叔学的,但我做的不太好。”远岸像个孩子那样抱着我撒娇地说:“不要嫌弃,一定要吃掉哦。”
我笑笑,有点躲避地推开他,然后端起一碗面狼吞虎咽格外开胃地吃了个精光。这样贪婪的吃相给他看,他会心满意足吧。
我跟远岸抢着洗碗,不由得言语中多了不少客气。最后还是他抱着两只空碗进了厨房。在这短暂地时间里,内心的猜疑又开始不动声色地发作。起身在客厅里走动,小小的空间让人几步就能走一个来回。尽管开着一架风扇,但空气依旧闷热,让我更加烦躁。向卧室的窗口走去,窗外有风,但力度太过微不足道,吹不起清凉,反倒把空气里的团团闷闷的湿热无声无息地挪来挪去。
忽然间,空气中好像飘过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远岸从身后轻轻地揽住我,使我又想起下午他拥抱饶初梦时的情景。心里浮起一丝嫌恶的挣扎,身体却伫在窗前一动未动。
嫌恶是因为这样温柔的臂膀同时给了我和另外一个女子,不动则是因为身体情不自禁甘愿落入这个温柔的陷阱。
“你就是这样,有什么从来都不说。”他轻轻责怪我,然后在我的耳根吻了一下,说:“怎么都不问一句为什么让你等了这么久?”
“因为你笨手笨脚不会做饭啊!”我自作聪明地说。
他转过我的肩膀。卧室没有开灯,只依稀靠客厅的光线投进来一些明亮。江远岸站在我面前恰好堵住这一束从门口射进的光,我只看到他美好的轮廓。他又把我抱紧,反复说他多怕失去我不要我们分离开的话。
这些不是该我对他说的吗。
“今天下午,饶初梦来找过我,就在你来找我之前她才刚刚离开。”
终于还是这样如实地说出来了。我心里一阵紧紧的喜悦,猛烈的心跳不知是否他也能察觉。
“茉。”他紧紧扶着我的双肩,一种不可分割的力度让我觉得好舒服。他眼中的惊慌就像一个不小心做错事的小孩儿。他充满歉意地看着我。
我使劲摇头,他无须这样歉疚。我说:“然后呢?她是不是想跟你重归于好?”
远岸惊奇地看着我辩解道:“你先不要误会,你听我解释。”
我郑重其事地说:“不要用谎言,不要欺骗。”与此同时暗自伟大:趁现在我对你的爱还处在能忍痛放手成全一切的阶段。
月牙轻描淡写地勾在天上,偶有一朵云飘过来将其遮挡。江远岸牵着我的手坐在床边。他用一种极为平稳的口吻述说着那个一直以来让我耿耿于怀的女子。
这在我的意识中是从来没有过的,我即使敢于大胆想象却也不敢奢求这真的能够成为现实:一个男子可以正襟危坐向他的女友讲述他与另外一个女子的旧情事。对于这种事情的解决方法,我所知道的只有欺骗或隐瞒。江远岸不加修饰毫无遮掩地对我坦诚详述,这让我既感动又兴奋。
我知道了他们怎样从惊艳相识到热烈相爱,到后来渐变渐冷的关系再到最后分开的全过程,以至于现在她又提出复合,以及江远岸言语中浅浅透露出对那份感情的惋惜和挥别。字字句句敲打在我心上,脑海中迅速把这些描述具化成一幅幅有声有色的画面片段,让我看得心惊动魄。心里波澜骤起,冥冥中感到一个巨大的危机向我缓缓逼近,并让人无从设防。都已经分手了,饶初梦还又反反复复向他提出想要挽回想要重修旧好。大概她的这种想法一直都在,我不确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就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有。持续了这么久,一直到今天下午那个闯入眼帘的相拥和纠缠。
确实,她与他的牵扯一直都在。
我突然间敏感的意识到,饶初梦和萧倚年的亲热是故意装出来给江远岸或者是给我看的,在咖啡馆里,她对我说那些话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重伤江远岸,而是有意要在我和他的关系间制造挑拨。她所留给我絮叨和善谈的印象,也许只是她为了达到目的而装出的一种有恃无恐的状态。
她终究是冷艳而傲慢的。
其实一直以来,饶初梦都随身携带着她特有的傲慢娇贵和不动声色的优越感,无论处在什么境地。就像失落于民间的一个前朝遗老。也许,萧倚年对我发出所谓做摄影模特的诚邀,也是她圈套中的一部分。
我心里正疑神疑鬼,江远岸继续用清淡如水的叙述给我讲了一个关于饶初梦的过往。
97年的那场金融风暴席卷了亚洲,也扫平了沈家用近一个世纪呕心沥血建立的家族荣耀,淹没了整个家族在历史上踏出的光辉步履。历经三代人缔造出的金色豪门顷刻间风雨飘摇。危机过后的第二年,给整个沈家留下的,只有累累债务和一座位于乡野的老旧砖瓦房。
又过了两年,十六岁的沈初梦变成了饶初梦。在此之前,她一直过得都是万人瞩目众星捧月的生活。
她生来就是高贵的公主,走在哪里都金光四射受人瞻仰。父亲和祖父视她为掌上明珠,对她几乎无所不应娇纵溺爱。周围人因了她天生得来而旁人付出千万努力都很难企及的显赫背景,要么对她敬而远之,要么就是阿谀谄媚。
饶初梦就是豪华温室里恣意生长的玫瑰,脱离现实的酸碱土壤生长在纸醉金迷的上流社会。她习惯甚至依赖那种既繁华又虚假的交往方式,人人都带一张迷幻的面纱。在她家境优渥物质丰富的世界里,没有灾难亦没有伤害,他人的那些尔虞我诈,也无非是为博她一笑却让她一眼看穿的可笑伎俩。就算给她最大的想象空间,或许她也想象不到,在她身边居然还有人上不起学,居然还有人一年才洗一两次澡,居然还有地方没有自来水没有电,居然还有衣衫褴褛吃不饱饭到处流离失所的人……想象不到在她浮华世界的背后,有那么多的残酷和磨难。而这些,岂是用得着公主来担忧的。
但命运这种叫人说不清摸不透的东西这真得很诡异,它能把一个人从生活的这一极致转而驱逐到相反的那一端。
也许正是因为没有真正感知透世间的人情冷暖,没有经历过一个跌宕起伏世事无常的过渡,而是从习以为常的飘渺天堂直线坠入阴暗地狱。饶初梦在被迫中只接纳了疾苦和悲凉,因而在她的身体里,总是有一股寒煞人心的冷漠,在她以后的人生里好像从来都缺乏仁慈和悲悯,也包括对她自己。
大概在一个多世纪前,海岸边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渔村,村中有几十家渔户。当时沈家在村里算得上是大户。说是大户并不因为有多富裕,只是沈家不知从哪一代开始支系繁衍,渐渐地人口多了起来,男丁尤其旺盛,自然劳动力也就愈加丰富。
世世代代,村子里的男人们都劈风斩浪出海打鱼,女人们在家织布编网;男人们在海上唱着粗狂豪迈不成调的打渔歌,女人们在家中亦唱着,则多了几分柔美动听。村中人家都普遍过着清寒的生活,却足够一日两餐吃得饱饭菜。如此山高皇帝远的日子过得还算宁静太平。
忽然有一天,据说是惊天动地又换了一朝。从那个时候起,一波一波的船只停在岸边,把祖祖辈辈靠打渔为生的规矩破了。不仅是这个渔村,周边十里八乡的村子都受了影响,甚至还波及到了镇上。男人们或被迫或主动放下渔网和锄头,一个个上了漂洋过海的大船。有的说是要漂到美国的金山,有的说是要漂到东南亚,还有的说要漂到非洲。沈家自然也不能幸免,直系旁系里还没来得及藏好的十几口正直青壮年的男丁,全被掳上了大船,年纪最小的一个还在念私塾,年纪还没满十岁。据说是去了北美。
若干年后,当年那个年纪最小的从百万华工中死里逃生,随身的还有冒死藏在腹中三颗花生仁大的金粒子。从此以后他便乔装打扮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又过了几年,等风头过后,他从别人手中花了高出几倍的价钱买到一张下等舱的船票,在浩渺的海上漂了三四个月终于回到阔别已有二十年的家乡。那一年他整整三十岁。
回国后便做起了正派人的小生意,接着先后取了两房媳妇。两年后举家搬迁到香港,并生下一子,取名为沈家祥,这便是沈初梦的祖父。
再后来,沈家把生意从香港做到了菲律宾,然后是印尼。直到沈家祥的父亲临终前嘱托儿女把自己的骨灰送回大陆埋在老家后,沈家祥带着亲生老母和一半人口搬离香港返回大陆,并重新安营扎寨,这就算是跟另一房的分了家。但主要的生意依然还在香港及东南亚。
经济危机致使沈家所有企业和大小工厂先后瘫痪。除此之外,瘫痪的还有没来得及把实权交付给儿孙们的沈家祥。
一直以来,沈氏集团的管理运作都是靠他在幕后主导并操控,沈初梦的父亲及大伯只负责秉承自己父亲的指示,出面洽谈协商或交际应酬,或扮演一下逢场作戏的角色。中风不久后的沈家祥在金融海啸和豪门恩怨的催促下很快走向生命的终点。没怎么扛过大梁的沈氏兄弟顿时慌了手脚,不但没能有效扭转集团走向衰败的局势,更是彼此推诿逃避责任互相拆台,致使一些仍在坚挺的子公司也无可挽留地倒闭破产。随后沈家所有的土地房产或抵押变卖或被没收,变卖出的钱也基本拿来填补亏空。
沈家的辉煌就此走向末路,一个家族的兴盛如滔滔东去的大江之水不再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