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周日的午后。
我坐在避风堂已经等了整整一个小时,而且已经喝掉两大杯加了玫瑰花瓣的苦丁茶,远岸还没有来接我。打电话也没有回应。
一个小时之前,我跟青蕊正漫步在那片榕树林里。我俩决定物色一颗长相不错根正苗红枝繁叶茂的树把名字刻在树干上。发现原来已经有好多树被刻上了姓名和一些话语。诸如“以这棵树为证,我永远爱她”、“如果你能在这里找到我的名字我立马嫁给你。李慧”、“于晓晓和黄明明永远在一起”、“我要把他杀了”、“你是我永远无法治愈的伤口”、“王晓亮我恨你”、“没有你我怎么活下去”、“苍天哪,你就赐我一个妞儿吧”、“爱上你是我最大的罪过”、“祝你们不幸福”、“我什么都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
这片树林里深藏了这么多的故事和悲喜,人们把破碎的感情和颤栗的寂寞托付给这些树去记忆,使得这片沐浴阳光随风摆动的枝叶青葱得不再单纯。因为承载了太多人类的情愁离恨,它们在风里抖动枝叶,我好像也听见枝干上那些镌刻的痕迹在随风浅吟。那是一种低沉的哀叹,快乐总大不过忧伤,总有一种柔软又凄凉的东西掠过心头。难怪来过这里的人都染上无名的悸动与相思。
在我们还没找到一颗未被开发的树之前,远岸打来电话说要我立刻到避风堂等他,他会用最快的速度来接我。问他是什么事,他却言辞躲闪显得挺神秘。青蕊说她还想在树林里自己走走,分开时她嘱咐我一句尽早回来。
实在忍不住的我又踱步迂回到学校。急速找了一间最近的卫生间方便完后看了下手机,已经五点整,本是晴朗的天空飘了几朵大大的乌云,明亮被压了下去,或许一会儿会有一场雨。
我又接二连三拨了远岸的电话,但依然没有回应,心里有些着急。或许是临时有事走不开?或许手机落在什么地方?或许……脑海中浮现出千万个或许搅得我无所适从,如果有事为什么连条告知的信息都没有?我有点儿生气。
我决定亲自去公司里找他。
半个小时后我到站下车,站台斜对面的拐弯处向里再走一百米,就是远岸所在的证券公司的写字楼。我沿着路旁的绿化带往前走,头顶响起阵阵的闷雷声。我心里小心翼翼地反复念着远岸曾经告诉我的那一串门牌地址,C座1栋12层1207……
闷热的空气里忽然弥漫着远岸身上特有的干净清爽的味道,从每一枝树梢上散发,从每一株三角梅的花瓣中散发,从路过的人群和车辆中散发。这种突如其来的嗅觉感知让我毫无防范的紧张慌乱起来,它们扑头盖脸地向我袭来。我提不上气。是不是我太过想念他了。
此时正遇下班时间的小高峰,车辆来来往往很是繁忙,我跟着拥挤的人群好不容易穿过宽阔的马路来到那个拐弯处的路口,然后停在一丛三角梅后面。
那天的告别演唱会结束后,青蕊告诉我说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饶初梦,她一身黑衣站在礼堂的最后面,脸上好像没有化妆,神情凝重的样子,演唱还没结束她就走了出去。
也许她想默不作声地向江远岸告别,所以来观看他最后一场表演。当时我就是这么天真地想着。因为毕竟在几个月前她就已经毕业了,或许还留在这个城市,或许跟着那位摄影师去了北方那座繁华的大都市发展她所谓的事业。不管怎样她都不在S大附近,她只会离我们越来越远。我当时就是这么天真的想着。
我一边看着她和江远岸在街边的一家茶餐厅门前拥抱着,心里一边嘲笑自己的天真。
雷声渐渐滚远,然后又无头无尾安静地隐匿在空际。太阳忽的从云层间跳出来,给眼前的这一幕镀上金色的光辉,让我看得更加清楚逼真。
原来他们一直都有联络,不然饶初梦怎么知道要在这里找到远岸。当然在我刚刚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们正在互相拉扯推搡。最后,远岸还是把她拥在怀里任她用手捶在自己的背上。我看到远岸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在她耳畔说着的该是些安慰的话吧。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正在闹别扭的热恋中的男女。此时远岸脸上的表情忽然让我想起我第一次见饶初梦时的情景,当时他脸上就是这种神情,满是对她的骄纵溺爱和割舍不下。这种让人一眼就看得出的令人羡慕的疼爱,是我和他相处时从未感受过的。为什么到现在他都任由她在他面前想哭就哭对他想抱就抱?为什么他还不舍得把她放开?
痛。就像一直随身的一把温顺的手杖突然间摇身一变变成利剑穿入心脏。这是那种受背叛后的感觉,我很熟悉那种感觉。眼泪不知不觉夺眶而出。
我惊魂未定地把泪水和伞一并收起,就那样半蹲着躲在一丛三角梅后面。良久,饶初梦终于肯离开,临走前,我看到她递给远岸一只手机,那是他的手机。原来我无声的想念和急切的呼喊都被饶初梦轻而易举地捏断在手里。江远岸居然甘心让她把我们之间的联络这样没收。我心里渗出一丝绝望。
我索性贴着墙根蹲了下来。这丛植物也将我更好地遮掩。
远岸终于给我打来电话,我立马调成静音。与此同时饶初梦走出路口,她一身的黑色连衣裙,在她胳膊上还缠着一块黑纱。没有上妆的脸显得很是憔悴,却依旧掩不住她清秀的面孔。不时,一辆形状有点儿怪异的银灰色轿车停在她面前。她乘车而去,少许便消失在拥挤的车流之中。
我站起身拍拍身后蹭上的灰,然后重新把伞撑开。我先是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了几步,然后又缓缓向前走,就像刚下公交来到这里正在找路的样子。远岸的电话源源不断地打来,我接起。
“茉茉……”
“哦,我刚才在公交上没听到铃声,才看见有这么多个未接。我来找你了!”不可言说的气愤不知怎么在舌尖变形成了一个平静的谎言。
“下公交了吗?”
“嗯嗯,刚过了马路。”
“好,我马上出来。”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前走,接着就看见远岸背着一个大大的公文包跑到路口。他朝我这面张望,然后立马向我跑来。我们面对面站着,他拿过我手里的伞为我撑起。我冲他一笑。
我该是生气愤怒的呀,但不知为什么一见他我就不由得想笑,想要发作的怨气全都一下子藏进身体。也许是看见他满脸歉意的样子,也许只是因为我真的不忍心冲他发火。总之,要向他生气好像要隔空取物一样需要具备特异功能,我恰好没有。我的手温顺地被他牵起,而一股钻心的疼在我身体里震荡。跟在他身边每走一步,那疼就往身体的深处更进一步。
那间证券公司很看好江远岸,提前结束了他的试用阶段从而正式进入实习期。如果做得好还可以提前转正,名正言顺成为公司的员工。
为了以后可以在路途上节省些时间,又不想住公司的职工宿舍,江远岸三天前就在这里租了间小公寓。他说昨晚把整个房间整理收拾好,所以今天让我过来看看。
一进门,他先把我摆在客厅的软体沙发里,并且挺严肃地叫我别动,然后倒了一杯热腾腾的白水放在我手中。在他钻进那间窄小的厨房之前,还给了我一个神秘兮兮的微笑。接着他把门关上。
公寓所在的这栋楼位于S大和证券公司中段的一处僻静的小区里。远岸租的房子在第三层,四五十平米一室一厅的小户型。虽然面积很小,但水电网统统齐全,交通也算便利。
我听话地坐在沙发里没有动弹,只是探着头朝卧室方向望去。西落的太阳光从窗子里落进来,柔和的光线斜斜地铺在床的下半部分,然后又一丝一毫缓缓后移,给白净的床单染上类似于告别的眷恋和不舍。
如果不是刚才看到那一幕,我想自己早该活蹦乱跳尾随江远岸进入厨房,然后在身后抱住他看看他到底在鼓捣些什么。而我现在蔫儿了似的,只能全身无力地坐在沙发里,任自己随还在脑海中肆虐的画面沉陷下去。
我需要在这样的沉陷中悄悄抚平心里的隐隐作痛。或者,我只是在自己还未彻底沉陷之前,静静等待江远岸可以在某个时刻幡然醒悟,然后出来向我坦白交代自己的罪过,并且以后一定会改过从而谋求我的原谅。那么我一定会原谅,趁我现在还这么爱他,他只要向我承认我就会原谅。但这样的可能性大概是零吧。兀自想着,又有想哭的欲望。我不敢呼吸,一直把堵在鼻腔里的酸涩重新压进心脏才敢长长舒出一口气。手掌感受着那杯水的温度在时光里渐渐散去。
我重重地靠在沙发背上,果真沉陷到寂寞荒凉没人理会的深渊。我喝掉半杯水。
时间都已经过了这么久,江远岸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陌生的房间。或许他在独自反复地思考,权衡利弊。然后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会向我提出分手:“对不起颜染茉我放不下她”、“其实我们不合适,还是分开吧”……诸如此类。
如果是这样我该怎么办?我会原谅!是的。因为我爱他,所以不仅会原谅而且会成全,不让他为难。我会主动离开……我大义凛然地想着,想着,原来我们之间的关系是这样不牢靠,对于他对我,是如此的不确定。可是他对我的承诺呢?大概也只能是过眼的海市蜃楼吧。
我紧紧握着远岸给我的那杯水,多希望杯子里的可以是他的心。手在渐凉的杯身上捂出了浅薄的温度。视线适应了渐渐昏暗的光线,并不觉得越来越黑,甚至在幻想中看到了新的光明。直到江远岸从厨房出来把灯打开,白炽灯明晃晃的光线此时格外刺眼,条件反射中我立即闭上眼睛。
熟热的食物香味飘满整间屋子。我不知道远岸在厨房里做了些什么,因为自己遐想得太过投入甚至没听到任何声响。他在我身边缓缓坐下来,把那杯水从我手中轻轻取出。
他对我竟是这样柔情至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