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时间,坡地的麦子抢收完了,晒坝里堆着高高的麦秸,仓库里装风干净了的麦子,收获总是喜悦的,瘪了的肚皮,有了麦子鼓起,人们便有了生存的意义,生存的意义就是继续耕耘,期待下一次的收获。公社俟麦子收割完后,就下派电影队逐个村子放映,当然是要收钱的,由各生产队摊派。每天都有电影看,人们不畏路途遥远,电影把四方乡亲们拉得紧紧的。放电影的坝子,几乎都是各大队集中的坝子。大人对电影热心,路远了一般不去,家务事一大堆,只有读书的孩子们消息灵通,知道今晚在哪个大队放,又具体在什么地方。孩子们放学回家,马虎地做了点事情,来不及宵夜,太阳没落坡,便三三两两、阴阴悄悄往放映电影的地方跑。他们恨不能早些时候去感受电影的魅力,心情比傍晚飞翔的燕子还要轻快和喜悦。
牟青收工回家,衣兜里装的麻芋子腾出,倒在一个小筲箕里。她端到院子边的池塘,池塘里游动着一群群手掌长的鲫鱼和一群群缝衣针长的瘦纤纤鱼,没人捞鱼吃,都嫌鱼浪费时间又浪费油,所以池塘的鱼像傍晚的蚊子,密麻麻地游。从城里下来的知青偏爱吃鱼,不过他们爱去不远的水库里钓鱼,水库的鱼的公社的,每年打捞一次,大都在春节前,大家知道那筷子长、杵棍长的肥胖胖的大鱼,吃起来才安逸。猪肉都吃不着的村民,哪有闲钱去买大鱼吃呢。这些小鱼又勾不起人们的食欲。鱼几乎自生自灭,落大雨的时候,一些鱼就顺着洪水,流到一冲冲的稻田里,谷子成熟,放干田水后,搭稻谷的时候,看到一尾尾鱼,腐烂在暴烈的阳光下。鱼看到人,倏地隐藏到里面的土壁里,壁上长着野草,也有许多石块砌的缝隙,容鱼儿藏身。牟青蹲到石板上,脚浸泡在凉悠悠的水里,一些纤纤鱼不畏人,它们围到牟青的脚背上繁忙地穿行。筲箕沉到水里,牟青使劲筛动筲箕,一个个指甲壳大小的麻芋子在滚动里相互磨擦,水面就浮起了皮毛。泥巴透落后。牟青转过身,筲箕放在石梯上,双手抓起麻芋子使劲揉搓,渐渐地麻芋子在揉搓中,白了起来,像芋儿的白,像婴儿肌肤的白。牟青把快要揉搓白净的麻芋子,再次放到水里,水面就浮起麻芋子的毛皮,有些揉搓不脱的麻芋子皮子,要用手指一点点地抠脱。
涂碧美今天做工时,也拾了两裤兜的麻芋子,她回家查看了猪圈屋顶晒得白净净的一筲箕麻芋子,一粒粒像李子仁那么浑圆,洁白无瑕。下个星期天她就可以把这些麻芋子提到街上去交了,也要管个一块多元。她拿着小筲箕也来到池塘边,没走近,便惊奇叫唤:“你今天捡恁多?”
牟青抬起腰,辫子一摆,就搭到了后面,说:“哪里多呀。我妈妈也帮我挖呢。”
“怪不得的,比我多一半不止。下回星期天,我们一起赶场。”涂碧美站到牟青身边,蹲下身来回荡筲箕里的麻芋子。她没有牟青高,为了便于淘洗,端起水淋淋的筲箕,两裤脚绾高了,下到深一层的梯子上。
“一起去呀。”牟青说。
池塘边经过的人,比较多。他们是趁着收工快天黑的时候,去刨了自留地的庄稼,或者摘几个黄瓜或花瓜之类的蔬菜充当晚餐。今天的院子没有往日的喧哗声,那些天翻的孩子跑到放映电影的地方疯狂了,他们不吃饭也不觉得饿,电影的魅力把饥饿感驱逐了,填充的是永无止境的快乐。毛春拿着根响竿,摇得哗啦啦的,家里有只鸡没有落屋,她去院子外寻找,她咯咯地唤着鸡,响竿不肯摇动。她突然一响竿拍在池塘里,有些不肖地说:“你们又拾麻芋子了?”
“你个死婆娘溅了我一身的水。”涂碧美抖着衣服,脸上也溅了些水,眼睛一时睁不开。她举起衣袖搌水。
“等我把鸡唤回家了,看电影去。”毛春看着牟青和涂碧美狼狈的样子,觉得刚才的动作不应该。她一时兴起,没多想就拍打水面,只想惊吓她们。毛春失态地尴尬笑。
“可以呀,你想去看电影,还是想去看男人呢?”牟青晓得毛春说的婆家就在放电影的大队,男人赶场天看到过,墩墩笃笃,身子不高,壮实如牛,是个满天吼的石匠。婆家对毛春百个满意,毛春的爹妈还没拿定主意,他们嫌婆家的兄弟姐妹多,下面有四个弟妹没成人,毛春嫁过去了要吃苦头。房子又窄小,嫁去了连个洞房都没有,要把房子修出去,又要花多大的代价呀,将来弟妹长大了,分家豁裂在所难免。目前经媒人撮合,只是说在那里,成不成还难说。都希望把闺女放一个条件好的家庭,兄弟姐妹少的人,那样家产就继承得多一些。
毛春的脸顿时红了,她背过脸,走了几步,又回头纳闷问:“你们真的去看电影?”
“当然真的呦。”牟青肯定。
“喊我声。”毛春扬着响竿,去寻找失群的鸡了。
牟青和涂碧美淘干净麻芋子,站到大路上抖尽水,一前一后地回家。天上的月亮从原先的淡薄,变得厚实了,有了些凉爽的光,辉映着晚霞。院子里几个细小的娃娃,爬在屋檐上,他们是小,走不动,还没有看电影的热情。只有杨春和杨花他们没去看电影,叶华管得严,不准孩子跑几个坡儿去看电影。她认为她的孩子不能像一般的孩子那般贱,电影有啥看的,她曾经去男人的部队探亲,回来说她在部队里天天看电影,把世间所有电影看完了。也没人较真,也许世上的电影就那么些,是看得完的,许多人就羡慕叶华,嫁了个自愿兵男人,将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通过看电影的淡然,就知道叶华家有异于一般人的思想和见识。她是清高寡合的,不仅体现在电影上,还体现在管束孩子上。她的孩子似乎也知道他们不同于一般人,真的对人所共仰的电影,没有激情。也正因为如此,院子里的孩子对他们家都敬畏而远之。他们也享受着这份羡慕的清高。叶华坐门槛上刨洋芋皮,新挖出来洋芋,刨除了皮子后,白净净地堆在钵里。牟青很想招呼声叶华,叶华终是没有抬头关注她和涂碧美,便冷了热切的心思。穷和富是自己的,吃好吃坏是自己的,评说起来才把穷和富划分得那么清,牟青这样想。
毛春终于在竹林里看着了自家的麻黄鸡,鸡正费力地抓竹叶,竹叶下面有什么好吃的。一堆堆竹叶就让鸡一爪爪地抓起来,抛到屁股后。她气不过,举起响竿要打鸡。鸡轰地展开翅膀,咯咯地惊飞,一瞬间就从竹林里飞到相距几米的田埂上,身子没稳住,便再次展翅飞过了池塘,惊讶讶地跑回院子里。
放电影的坝子,是个晒粮食的晒坝,宽大无比,放映机刚刚摆到坝子里,临近的人家就扛着凳子把中心围了起来,坐着些半大的孩子,电影在他们的地盘放映,他们就有了些霸气,远地方来的人,自然有种卑怯情绪。白色的银屏在两根竹竿立起来的时候,银屏也张开了,在晚风里前后鼓动。几根绳子固定好竹竿,银屏承受再大的风,似乎也不会倒了。许多人就跟在放映电影的人屁股后,不厌其烦地讨好,顺便要从放映人的口中得到消息,放什么好看的片子。大家都明白,放映的片子也不会超越想象,都许多年了,还是那些片子,《英雄儿女》、《狼牙山五壮士》、《鸡毛信》、《上甘岭》等,这些片子百看不厌,也不可能看厌,看厌了就没有快乐,生活就干巴巴了。正因为有了看不厌的电影,宁静的晒坝,今晚才汇集了四面八方的人,沸腾着,喧哗着,打闹着,争吵着。电影就成了人们劳累生活的调节,有了电影,人们话题才丰富。不然每天都忧着田地里的收成,脸面都紧绷绷的活泛不起来。
知青们当然不会放过这等快乐场面的,他们集结着走到坝子上,就吸取人们的眼珠子。他们穿着时尚气息,发型放荡不羁的狂放,他们认为他们是优质人,口齿间虽然贬损着电影,还是要来凑热闹。知青们也同样想知道放什么电影,放电影的看到知青来到,神情也凝重了,他是大队书记的侄儿,部队转业后,回到乡下,学了这受人敬重的行当,哪儿放电影就挑着两箱子哪儿去,一个箱子装着放映机,另一个装着发电机。他不愁吃不愁穿,有工分不说,还有补助,生活也混走了。走到哪儿,就是好的饭菜款待,身体壮实实,不像一般的人受到饥寒,黄皮寡瘦。端宏亮抛了支烟给放映人,放映人没想到知青这般礼遇,笑逐颜开地从地上拾起烟,夹到耳朵上。端宏亮的打火机递拢了,放映人接着火,笑着说:“哦,你们来了。”
“不好玩呀,呆在知青点,听蛙声啦。放什么片子呢?”倪素黄挤到端宏亮身边,闪着美丽动人的眼睛问。
“老片子了,《铁道游击队》。”放映人说。他身上有几部片子,《鸡毛信》、《闪闪红星》、《地道战》等,人们都看过,不可能有新的片子。他是计划着轮流放映,才能吸引远近的村民。
“哎呀,这片子,可以换别的好看的不?”端宏亮建议。这片子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忆犹新,看过无数遍。
放映人没吭声,把电线往放映机上牵,许多崇拜他的孩子就围着他惊恐和喜悦地嘀咕。发电机在库房里,放映机在坝子中间,不过他的电线长度够,一圈圈地放线。
“《铁道游击队》。”旁边的孩子,听着了电影名称,惊天动地地吼起来。这片子就是这些小孩,也看过无数遍。每次看,都有新意。他们乐此不疲,这消息,仿佛在一瞬间就传遍了。不久回到院子的一些人,也在传说电影名称。这电影人人都看过,人人又都还想继续看。他们在记忆里回味电影的每一个细节,又要在即将再现的银屏上重温记忆。好比爱不够的恋人,永远那么新奇和美丽。
放映人去队长家宵夜后,月光溶溶,星斗寥寥,坝子里坐满了人,还有很多很多没有座位的外来人,他们没有亲戚,没有故友,只有站在坝子边,坐在干硬泥巴上,或捡坨石子坐着,三五成群地挤在一堆等候着银屏上出现活动的画面。更有甚者,怕人群里热,跑到银屏后面,坐着看电影,正面人山人海,后面倒疏松多了,凉风也能呼呼地畅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