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平看着黑糊糊的窗口，大概贾芳一直通过窗口注视着院子上的他们。外面瞧里面黑压压，里面瞧外面亮堂堂。贾芳上床了，劳累了一天到晚，这时也该休息。张平望窗口里喊：“就不打扰了，我只是来说说，没别的事情。”
队长站起，也许腿脚被蚊子咬痛，他提起只脚蹭另一只脚，又换只脚擦拭另一只脚。突然扬掌啪地拍在肩膀上，蚊子多起来，它们不像萤火虫，悄无声息地落到身上叮咬。队长跟着走到院子边，叮嘱张平和宋世杰慢些走，没事常去坐坐。
张平和宋世杰没直接回返，他们走进了黑暗得像堡垒的隐蔽树冠下，他们在暗处可清楚地看见村子，然而没有人看见他们。包括这时候还淋浴在清风里，并排着抽烟的守仓库的两人。他们沉迷于爱情，只有陶醉于爱情的人，才不知疲倦。
张明才煮饭喂猪后，张平还没回来，他派张显强爬上坡地，察看知青点的情况，知青点围了一圈人，烟火星星的，不用说姐姐定在知青点，他也知道定是组织援助小组抢收麦子，学校里也要组织学生明天去支援收割麦子，老师在讲台上号召学生，一定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绝不能有拈轻怕重、梭边边的懒惰思想。他也作好了思想准备，明天要向贫下中农好好学习，学习艰苦朴素的劳动精神。爸爸叫他上床睡觉，也没说姐姐的好歹，他知道爸爸会靠着堂屋的门板，耐心等姐姐。
张明才脚前的烟灰堆了一堆，他不停抽烟，没有烟解愁，他便会打瞌睡，他看着清冷的月光，月光黑了果树，果树在微风里摇晃，地上的斑斑光景，萤火虫一般摇摆。村庄早入了梦乡，蛙声像一曲悠长的催眠曲。女儿还不回家，他到院子边张望，一条条蜿蜒的阡陌，静静地卧在村庄里，时而有只梦境里惊醒的鸟儿，呜叫两声，村庄再次陷于静态，像眼前矗立着玻璃板，高到天空，深入地里，而人就围困在玻璃板里，不由得有些慌乱和焦灼。月光像瀑布，带着湿漉漉的水分。他再次回到堂屋，月光照着褪色的春联，春联下边已经被人撕了几个字，是儿子的同伴来家里玩耍时撕的，米汤糊的春联，上面已经起壳了，耷拉了头，翻卷起遮蔽了一个字。狗跑到院子边张望几趟了，有人没落屋，狗也寝食不安。狗低落的情绪，它踱到主人身边，埋头舔主人的脚背，舔得那么温情。张明才拍着狗头，手挥挥，狗就跑到大路上，呜呜哀叫，声音听起来比付渝的琴声还悲凉，月光的湿度又加重了一层。
坐上凳子，背靠着门板，门板在张明才起身时，松驰了几寸，背靠上去，门板再度紧贴墙壁，吱嘎嘎的。掏出火柴，他再节省火柴，今晚还是多耗损了几根。他心痛火柴，划火柴的时候，手心捧着像灯罩，越谨慎越出差错，火柴划燃了，牙齿咬定烟竿，对火的时候，居然触熄了火。火柴盒里的火柴棍，哗啦啦响。他颦紧眉头，怪手的颤抖，手是在颤抖，火苗子像风中的墙头草，没有主心骨地四方倒塌。他重新拣根火柴，转身对着黑暗，里面没风，只要控制好手，就不会浪费火柴。这次他成功了，没有烟提神，沉重的眼睑垮下来，再掀不上去。女儿还不回来，知青点也冷静了，他相信女儿会回来，何时回来，他虔诚祈祷，望着天空的月亮，月亮不会回答他的话，但是，正因为这月亮的皓然，才使得他的期待，那么的殷切。
张平和宋世杰在树冠里恩爱不休，他们忘记了时间，像沉静的村庄一样，蒙着层安祥的梦想。
张明才靠着门板，手中烟锅里的火熄了，但是烟竿仍端在手中，他太疲倦，坚持不住，呼呼睡去。劳累过度，气息不能自如从鼻孔进出，嘴巴张开，喉咙里塞着团不舒服的毛巾一般，嗬嗬吼吼地响，门大开着，一片月光照耀着他，将他的影子缩短了堆积在脚下。狗诧异过来瞧了他，狗想用嘴巴撬醒主人，上床去睡觉，可是，狗有这样的好意，却没实施。它端坐在堂屋门口，看着如霜地一般的院坝，几只畏首畏尾的老鼠，在路边的草丛里闪着幽魂般的眼珠，它们似乎想穿过院坝进屋子里偷些东西吃，何况今晚的堂屋大门敞开着，当然平常天就是关着大门，它们也有办法进屋，它们有进出的地洞，有隙开的门缝，有关不紧的窗户，等，它们在这世界上，没有进出不了的屋子。它们试探着情况，终究不敢冒然现身。狗不是它们的天敌，狗饿慌了，也爱管闲事，捉拿它们的。老鼠就是拿不准狗的心思，所以才躲躲闪闪，胆子大不起来。
张平和宋世杰好一阵缠绵，沉湎爱情的人，没有了时间观念，他们都忘了时间，他们就想着在无人惊扰的树冠下，树冠里不黑暗，像蒙着遮羞布的姑娘，里面就没有了珍藏的必要，美丽的她和她的美丽，在心爱的宋世杰眼前，无比坦白。她愿意就这么和宋世杰快速地老去，就在这美丽的夜晚和宋世杰幸福走完人生。宋世杰搂抱着张平，他搂着的不是一个人，倒像是搂着从天而降的意念中的传说中的仙子。
不知是树上无法安眠的鸟儿的惊叫声岔开了他们如蜜的相恋，还是月光的清冷，还是树叶上微风摇落的露珠。他们该当分别了。守仓库的两个人影，已经不在了，他们早进了仓库里休息。宽阔的晒坝上，堆着小山般的麦子，月光下淡淡地黄着。
张明才被狗的欢腾惊醒，他撑着门框起身，月光透明，透明里的村庄，像浸泡在潭水里的卵石和水草。狗嗅着了主人的味道，汪汪两声，就奔出了院子，它奔到院子边，看到张平朝狗挥臂，狗欢腾着跑到张平身边，团团转，好像心爱的宝贝借出，返回时细心查对，是否有损伤。张平好好的，完好无损。张平抚摸狗的额头，她回家有狗迎接便行了，不想惊动睡眠里的家人。院子里却站着了爸爸，她有些羞怯，想转身或就地隐藏，心慌意乱，她迟疑了脚步，一点点地接近院子。
“嗳，这才回家。”张明才心里窝火，尽力克制着。
“我安排明天的抢收工作，明天要抢收麦子的。”张平懦懦地说，同时俯首察看衣服，是否扣好，她穿的浅色衬衣，里面套着件汗衫，今晚宋世杰的手，比以往更加大胆，当然她愿意。衣服扣得好好的，她还是怕露出马脚，扯扯衣角。要在白天，她面对爸爸火势的质问眼光，脸面会火烧般难过，幸好月光的清冷和晚风的凉爽，给了她羞赧的遮掩。
“要注意影响。可不要吃亏。人家是城里人，迟早要回到城里。到时候搞出个事情来，倒霉的是自己。”张明才忧虑，人要有自知之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方面的例子比比皆是。他不想多说，心里乱纷纷的。
张平无法回答爸爸的话，一闪身就进了歇房里。
张明才蹲到路边，树上几滴露珠掉到他的身上，像针尖一般，刺激着他的神志，今晚他要失眠了。
翌日，队长的出工声没有敲响。坡地上就响起了战天斗地的呐喊，红旗和彩旗招展，晨风猎猎，人声鼎沸。年青团员们，斗志昂扬地走在坡地上，走在前面的当然是张平，他们高唱着歌曲，歌声像夜间的蛙声连成一片，排山倒海地拍向村庄，所有的人，都吸引到院子边啧啧称赞。在离着一个坡地的地方，还有更加绵延的队伍，他们是学生，每个班举着面旗子，声势浩大地往收割麦子的生产队走。这真是人心齐，泰山移的壮阔场景，安静的村子，顷刻间，掀起了激情的浪涛。那些受到惊吓的鸟儿，盘旋在空中。
张平精神抖擞，容光焕发，一点儿没有睡眠不足的倦怠。她率领着青年团员，走到了麦地，队长敲了出工钟声，比谁都跑得快。他气吁吁地赶到麦地边，请青年团员们暂且休息，拽着张平的衣袖，去一边说话，队长锁着眉头忧虑地说：“你们不要慌。我派他们割麦子，又怕他们割不好，遗失了麦子，派他们挑麦子，又怕他们肩膀嫩，挑到半途歇气。你知道挑麦子要一鼓劲挑拢，麦穗在地上蹾不得的。我想他们还是去搭麦子，反正麦子堆在了晒坝里，没损失的。”
“你要小瞧我们的能力？”张平瞪眼，凶狠地盯住队长。
“蛮干不得。大家的肚皮要靠这麦子延续到包谷出来呢。你是农村人，咋就不理解我的意思呢。都爱惜粮食，就怕肚子填不饱，收割的时候，自然不能大意。去年你是看到的，收割后的麦子，地里几天时间就生满了麦苗，就是路边也生了一群群麦苗。这样浪费，大家都骂呀。”队长说。去年的损失，每人至少少吃几天的口粮。知青的热情大家心领了，可是劳动，糊二马三的，叫人不放心呀。与其把麦子让他们收割，还不如请他们坐一边歇凉。前几届知青是勤勤恳恳的，随着知青一批批返回，后来的知青明白了，他们不是来农村劳动锻炼，而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程序，有了这程序，他们才能找到工作。
“这，我咋给大家解释呀。”张平理解队长的焦虑。粮食是经不起浪费的，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呵护粮食。知青没有生活的切身体会，他们只是看到农民怎么收割，由于体质和耐力的悬殊，他们有那认真的精神，也经不起劳顿的。隔一阵，太阳燥热了，汗流浃背，他们便会抱怨和愤懑。做事情就要使性子，只管三下五除二地完成，不惜浪费粮食了。农民知道手脚的轻重，会把麦秸上的穗子完好无损地挑到晒坝里搭出来，做到颗粒尽收。
“只要你带领他们去晒坝，他们高兴晕了。”队长说。
张平回到人群里，指着不远的晒坝，大声宣布：“走。我们去晒坝。那儿的工作辛苦，越辛苦的工作，我们就要抢着做。”
果然人群里一阵轻快的唿哨声，他们跟着张平，欢欢喜喜地去了晒坝，那儿几乎没什么事情。他们今天的形式做到了，起到了先锋模范作用。晒坝四周插满了旗子，迎风招展，嘻嘻哈哈，好不热闹。
学校组织的抢收队，在别的生产队也一样受到村民的冷遇。几岁十来岁的学生，抢收麦子，不是糟蹋了庄稼么。麦子没收割就被学生践踏了，麦行里细弱的包谷苗，被一些同学踏死了，影响了收成，想补栽又过了季节，村民们叫苦不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