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碧美和牟青本不想喊毛春的,毛春在灶房里和爹妈使气,爹妈劝她不要去看电影,那个石匠说不准就在坝子边的路口上耐心等候她,成不成现今难说,将来说了好的人家,权衡利弊后再定夺。毛春又没有明确主张,不同意就表态,爹妈也好处理。毛春犹豫不决,抛弃了又可惜,不抛弃就此屈就于石匠家的贫寒,又不甘心。毛春对自己的形象没有把握,因为有了个张平,张平美丽得成了所有姑娘的比较对象,好比世间姑娘都希望自己有西施般的容颜和身姿,这世间的西施太少了,少得姑娘们甘愿下嫁不如意的郎君。再说姑娘们都追逐宋世杰,仅内心世界的追逐,不可能在行动上展现,像宋世杰那么英俊潇洒的男子,太少了,农村男人,不是瘦得失了形,就是胖实得成了矬子。宋世杰知书达理,文质彬彬,加之又是小学代课老师,自备一种农民男子不可能有的内在气质。农村的男人脸膛黑乎乎,衣服皱巴巴,笑容傻瓜瓜,知识没多少,张口闭口的就是脏话连篇。宋世杰如玉树临风,张驰有度,好比所有姑娘潜心研究的一本书,百看不厌,趣味永久。毛春说:“我去看电影,理都不理他。他把我绑了。”黄古灶膛里塞了把柴禾,站起来去看锅,锅里的清水里煮着洋芋片,她要等洋芋煮到八成熟,再把揉好的麦面,撕成块块煮。今晚就吃洋芋片煮麦粑。不知洋芋是俏头,还是麦粑是俏头。煮熟了,洋芋片和麦粑一起吃。黄古说:“我始终觉得你去看电影不妥当。我和你爸爸对这桩婚事,一百个不满意。他家的兄弟姐妹太多了,房子又窄。人虽然勤快,可是光是勤快,起屁用。你嫁过去了,腰板累断了,也没得好日子过。”毛春的辫子梳了的,一般都是清早梳头,为了在看电影的时候,希望一种美好的愿望,像梦幻那么实现,她是着意打扮了自己的,衣服也换了身赶场天才穿的红衣服,红色衣服愈加衬托她红扑扑的脸颊。其实她这么大了,看电影爹妈不该管,奈何她说的婆家就在放电影的生产队。爹妈不让她去抛头露面,她理解但还是固执着想看电影。两个弟弟早就去了,天色渐黑,她急得火烧眉毛般焦躁。牟青和涂碧美在院子里喊她,她顾不得听妈妈的劝阻了,蹦起来,说声去了,人就跑出来,爸爸坐在屋檐上巴烟,嘴巴瘪尖瘪尖的。爸爸也不好当着外人阻拦,只是说了声:“一路回来哟,把弟弟带着。”
毛春她们赶到时,正片没有放,银屏上放映科技宣传片,这种片子一般半小时左右。天全黑了,月光如水,水深厚了便迷蒙不清,人头攒动,银屏上的反光,把每个人的脸面映照着,像一朵朵向日葵。只有不听话的婴儿偶尔嘤嘤哇哇地惊叫,他们太小,欣赏不了电影,才哭叫着要回家休息。坐在中间的人,汗流满面,只听到发电机的轰隆和放映机的咔嚓,连蛙声这时候,也难以侵入耳朵了。她们没有好的位置,跟那些来迟了的人一样,站在坝子边边斜着看电影,这样银屏上活动的人,看起来就变形了。毛春咕嘟着,来迟了,看着不起劲。牟青和涂碧美就撺掇她去找石匠。牟青踮起脚尖,她看放映机旁边,确实在放映机旁边看到了端坐着的石匠,石匠占着了绝对的位置,和银屏成直线,那看起来好安逸哟,牟青伸长脖颈,居然在石匠的旁边,看到了身材细小的毛玉和毛铁两兄弟,肯定是石匠献殷勤,讨好毛家人,才把毛春的两兄弟拉到旁边一起看电影。牟青说:“你的两个弟弟也在他的旁边呢。”
“真的?”毛春质疑,她跳了几跳,也没蹦起来看着弟弟和石匠。跳高了,能和牟青高,可是下落也快,眨眼的工夫,不能看着。
“我骗你?”牟青不悦地反问。
其实就在她们交谈的时候,她们身边就有几个孩子认出了毛春,他们是石匠的弟妹,奉命在外围人群里搜寻毛春的。毛春一到,他们就要把这消息带给石匠,果然有两个孩子,在人群里往放映机旁边勾着腰挤进去,他们到了石匠的旁边,耳语几句。石匠就跟着他们出来了。石匠来到毛春的身边,嘿嘿地笑了几声,两手在胸前搓着,不知哪只手抱哪只手才好。毛春惊讶地躲避到牟青的身后。牟青身高些,大气些,看着比自己矮的石匠,嘴巴挑挑,装着不认识的样子。石匠又嘿嘿了两声,才不得不说:“毛春,里面有座位。我给你准备着的,你两弟弟也在里面呢。”
“我就在这里看。”毛春回答得很坚定。
“我们来的是三人,你有多的凳子?”牟青说。
“三个,你们一个院子的吗?有。”石匠弯腰在弟弟的耳朵边细语,然后欢快地拍着弟弟的肩膀,手力带着推力,弟弟就再次挤进人群,引起安心看电影人的愤懑,好在他人小,不占面积,几下子就挤到安心看电影的爹妈身边,爹妈跟着出来,他们怕影响人们的视线,蹲着身子往外面挤。石匠的爹妈即刻来到毛春的身边,关怀地问毛春宵夜没有,没有宵夜去他们家宵夜。又夸夸其谈地说,家里的甑子里,还剩有半甑子白米饭,一海碗炒腊肉。谁信呀,今晚能够吃上白米饭和酒肉的,大家都知道,是队长家,队长要招待放映电影的人。普通人能够吃饱麦粑,就算好生活。尽管都知道,家家都剩着半坛谷子或米,这米不是随便吃的,吃一点少一点,不到万不得已,舍不得吃米的,当然像毛春这样的贵客,他们勒紧肚子,饿几天几夜也要想方设法煮白米饭款待,屋里挂着的腊肉,就是再吝啬的人,也要煮来展面子。他们为了把毛春娶进家门,再穷再苦,都要表现得富足和快乐。他们这样自夸,听的人感觉到他们的诚心诚意就够了,断定他们今晚吃的不是米饭,也没有星点肉。如果毛春说没有吃饭,他们又会真的在半小时之内捧得出一碗白米饭,几片肥腻腻的腊肉,甚或加几片黄澄澄的煎鸡蛋片,码在米饭上,恭敬地守候着毛春吃完。毛春绝不会贪小失大,吃了他们家的一顿白米饭,这一辈子就喝包谷糁或麦羹羹。他们家的穷困,大家都晓得,一年到头才分多少斤谷子呀,分多少斤包谷,又多少斤麦子,扳着指头粗约一算,就知道他们家的几斤几两。
毛春从石匠妈妈粗糙的手掌上抽出手,说:“我吃了的。”她的肚子饿得轱辘辘叫呢,好在这叫声让电影声音淹没了,没有传播到关心她饱饿的人耳边。
牟青和涂碧美没宵夜,她们走的时候,饭没煮好。也知道毛春没宵夜。石匠和石匠的爹妈知道毛春没宵夜,这远的路程,做工回家,哪能宵夜得如此之快呢。石匠和石匠的爹妈仅仅是说说而已,并不真心实意要给弄饭。这种人之常情的敷衍话,谁都会说,听的人,切莫当真,也切莫说真心话。这并不影响他们对毛春的爱,如果毛春贪嘴,不知廉耻地去吃饭,今晚就莫想回家了,他们蚀了米和肉,就要把毛春和石匠的婚事,生米煮成熟米,毛春这辈子就只有死心踏地跟着他们过日子,成为他们家艰难困苦中努力摆脱困境的忠实干将。
科技宣传片即将放完。放映人已经把《铁道游击队》的拷贝拿在手上。观众里有了骚动,一些人趁机出来,到坝子边尿尿,没有找着同伴的人,也大声惊呼,把同伴或附近的人,集约到一块,看完电影散场的时候好一起回家。毛春、牟青、涂碧美被石匠和石匠的爹妈推送到他们安顿的凳子上,挤着坐。这样她们就坐到放映机旁边的甲级位置。毛春听弟弟说,他们刚刚到坝子,石匠就把他们拉到凳子上坐。毛春想转身说几句感谢话,石匠和他的爹妈不见踪影。观众又安静下来,电影开始放映了,激动人心的时刻是非常安静的,只有银屏上活动的声音。毛春无暇想石匠和他的爹妈,他们也许在坝子的边边看电影,他们看的不是电影,而是毛春本人,她有这预感,浑身便燥起来,汗水溻着了衣服。人山人海的凉爽的晚风吹不进来。
张平和宋世杰在放映机的那边看电影。宋世杰是老师,有同学为其效劳。他不愁没好的位置看电影。其他知青就没有那么幸运。宋世杰的脸膛白嫩,在银屏光的照耀下,仿佛石膏塑像,张平的脸膛也一样的白嫩,宛若一道道波浪片子,瞬间在张平的脸膛上留下永恒的妩媚。他们的手相互握着,也许是众人面前,不便放纵,可是细细观察,宋世杰的身子挤靠着张平,张平身子也倚靠着宋世杰。他们好比灰踏踏的人群是,一对傲然瞩目的天鹅,一对传说搭配的恩爱夫妻,绝美的绝无仅有的天作之合。吸引着旁边的人,时不时抛去眼光关注他们。宋世杰手指突然用力扣着张平的手,张平愕然地看宋世杰,宋世杰也专注地盯住她。她读懂了宋世杰的目语,嘴巴贴近宋世杰的耳朵,细声说:“你不想看?”
“都看许多遍了,里面太热了。”宋世杰焐出了一身汗水。
“你不想看,我也不想看了。我们回去。”张平起身,她不用弯腰,因为她是众人都尊重的文艺骨干,许多人认得她。她妨碍了别人,她相信没人骂她。这种惊人的判断能力,来自美丽的外表和美丽的信心。光有美丽不行,还有美丽的舞台施展美丽,美丽才是众人信服的和迁就的。许多姑娘就没有这种自信心。果然没有人吼她,她身上的强大的引力,把陶醉于电影的眼光,聚焦到了她的身上。他们愿意多瞧她几眼,是那么甘心情愿,那么恋恋不舍。她牵引着宋世杰走出了人海里。万人都要珍惜的好位置,在他们来说轻易放弃。许多人没有好的位置,在坝子边边够长脖颈,也看得津津有味。张平走到坝子边,一股凉爽的风瞬时就鼓动起她汗溻的衣服,风的舌苔舔着她和身子,使她有淋浴的爽朗。眼里的村庄是那么沉静,沉静得放映电影的坝子热闹非凡。一条条纵横驰骋的阡陌,像思想深处的经纬,没有终点地延伸,伸到了幽静的远方,远方的是朦胧的,朦胧得天涯海角的深邃。偶尔有条狗吠几声,就又归于惯常性的安静。
宋世杰和张平以极快的速度赶回了知青点,知青点静悄悄,知青都出去了,他们早就看了无数遍。寂寞的日子,缺不了电影,只有电影能够驱逐寂寞,填补空白的精神世界。这对于他们是绝好的机会,相恋的人,就需要安静的空无一人的环境,希望这世上的人都知趣地避开,给他们恩爱缠绵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