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乱的月光也落在聂府的院落。
聂隐娘翻身越墙而入,轻盈地落地之后,她快步向前跑去。然而,刚跑了几步,她便觉得有些异样,一回头,她看到父亲聂锋正瞪大眼睛看着自己。
她立即垂首站好。“父亲,您还没睡呢?”
聂锋吃惊地打量着她的一身男装打扮,问道:“这么晚了,你去哪里了?”
“哦,我去酒肆喝了点儿酒……”她搪塞着说。
“你在这里有认识的人吗?去酒肆喝什么酒?”聂锋看出她在说谎。
她默默低头。
聂锋也沉默无语,过了一会儿,心痛又无奈地说:“你已经不习惯这里的生活了,没事,慢慢来……你快去休息吧。”
她如获大赦,转身一路小跑回了闺房。
因为喝了酒,她很快便昏昏沉沉睡了。
“隐娘?为什么你叫隐娘?”男孩瞪着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是隐匿的意思吗?隐藏起来的女孩?”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是她八岁的时候吧?他十岁。
她第一次随父亲去他家里,父亲们在屋子里喝酒聊天,他和她就在庭院里玩耍。
“不是,”她摇了摇头,“‘隐’是恻隐之心的‘隐’。我娘希望我常怀怜悯之心。”
“哦。”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然后拿出自己最喜欢的竹蜻蜓,双手夹住用力一搓,竹蜻蜓便旋转着,轻盈地飞上了天。
她开心地抬头看着,他过来拉着她的手一起去追竹蜻蜓,笑声蹁跹,传了好远,好远……
聂隐娘一下子从梦中醒来,因为喝酒头隐隐作痛。她茫然地看着四周,然后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她的闺房。不是岩洞。
屋子里的一切都沉浸在夜色中,浅淡的月光透过窗户将屋子里的一切变得与白天两样,所有的明艳色彩都成了暗黑色调,软弱和精致的质感在月光之下也起了变化。夜色是有魔力的。所以,在夜色中睡去的人会想起久远的往事,或者陷入离奇的梦境,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过另一个人生。
她很久没有梦见往事了。当她决心跟随师父学艺后,往事似乎主动在脑海中退避三舍。会想起,是因为看见他。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比才之夜被他刺中的伤口,结痂刚刚褪去,还留着一抹淡红的疤痕。
他很像那个人。神情当然不像,他的眼神是冷酷的,而那个人的眼睛像春天的阳光,温暖,快乐,善良。可是,分明有什么地方是一样的,所以那时她才会茫然失措,被他刺伤。
是什么地方想象呢?她一时想不起来。
窗外月光清明,她起身走出了房门。
“不对,‘恻隐之心’并非怜悯之心……”恍惚间,她听到了师父对自己说。那时,她刚到山里。
“我娘这样说的。”她不服地反驳。她的名字是母亲取的,母亲说的还会有错吗?
“怜悯之心,是看到别人遭遇不幸而表示同情,”师父语气不容置疑地说,“但是,仅仅同情是没有用的。所以,怜悯之心,是软弱无力的,是虽然有动于衷,但无所作为。而‘恻隐之心’却会因为怜悯而去做些什么,惩恶扬善,保护弱小……”
现在想想,也许冥冥之中,她就该成为今天这样,用刀剑惩奸除恶,安抚弱小。
虽然,她至今一握起匕首手就会颤抖……
月光远远地洒下一层银辉,周围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青灰,呈现出与白天不一样的色彩。你能分清哪一个才是它们本来的面目吗?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慢慢沿着小径走着。往日的记忆,那些她刻意深埋心底的回忆全都沉渣泛起,汹涌而来,让她猝不及防……
刚才梦到的是她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已经过去了七年的时间,怎么会那么清晰?是该忘记的记忆,该忘记的人啊……
走到池塘边上,她才发现地上竟起了薄薄的轻雾。她恍然觉得自己仍在千仞山,时间仍是数日前。她随手折下一节柳枝,如握剑在手,轻盈地跃起,劈空击气,舞出一套凌厉的剑法。然后,她轻轻落地,衣袂随即静止如初。
她吁了口气,定下神来。一转身,却看到远处有个人影,她慌忙挥舞柳枝,装作捉蜂捕蝶的样子。然后,她才想起,这是夜里。
那个人影慢慢走近。原来是明戬。
她迅速调整心绪,看上去若无其事。
明戬的目光如同白天一样冷漠,此刻又多了一层怀疑。
“这么晚回来啊?”她没话找话。
他没有回应,目光中仍是防备。
“那么,我先回去了……”她含笑说着,准备离开。
“你……为什么回来?”他在背后问道。
她默默回头,看着月光下那个清冷的身影,反问:“难道我不该回来吗?”
他犹疑地看了看她,哑然一笑:“五年的时间,会发生很多事。我的姐姐在五年前失踪了。所以我记忆中的她还是五年前的样子。而你……不像她。”
“你也不是我记忆中的弟弟了。”她想这样说,但是,她却没说。回来之前,她不曾想象过与父母相见的情形,却唯独想过他。只是终于相见,却在第一眼便咫尺天涯。她看得出他对她满怀怨恨。
当然有怨恨,如果不是她失踪,母亲就不会生病,就不会死,那么,他九岁以后的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而她回来得那么平静,面对母亲的离世,父亲的悲伤,还有他的愤怒,她的反应都太冷静了。而看过她刚才混迹妓坊,还有深夜挥舞柳枝的举动,他更怀疑她的身份,以及回来的目的。
他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就说:“那么,我们好好相处吧,尤其是在父亲面前。另外,无论你现在是谁,请你不要做出祸及家人的事,尤其是对父亲!”他说着,轻轻抚了一下旁边垂下的柳枝。
她心里一颤。他应该看到一些什么吧?
“晚安,姐姐。”他说完,转身离去。
她在雾气中又踯躅了好久,睡意全无,眼看东方将白,仆人房陆续亮起灯,她才慌忙回屋。
断开的睡眠常常漫长,轻浅而令人疲惫。
“磨镜亮光光,面孔睇清清——磨铜镜来——”一阵嘹亮的叫卖声自街上传来。聂隐娘应声醒了过来。她披衣起床,仔细听了听,急忙换上衣服,拿起桌子上的铜镜跑了出去。长日漫漫,她得给自己找一点事做。
到了门口,磨镜郎已经走远了。她撒腿追了上去。
这时,磨镜郎已经拐进了一条小巷。他推着一辆挂满各式铜镜和磨镜工具的推车,慢慢地在巷间叫卖。
“请等一等!”聂隐娘大喊起来。
听到她的叫声,磨镜郎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贵族小姐提着裙子,气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将铜镜递给他。
磨镜郎看着她,一脸不解。她是有多着急要磨磨自己的镜子啊?还从来没人跑这么远来追他。好歹一天里也不是只有他一个磨镜郎路过。
“镜子,帮我磨光亮吧。”她笑着说。
他翻看镜子,觉得奇怪:“小姐,你的镜子是刚刚开始用吧?”说着,他用镜子照着她的脸,又说:“你看,它不需要磨。”
镜面光洁如新,清晰地映照出聂隐娘的秀美脸庞。聂隐娘被晃得睁不开眼,又有些尴尬,但是她不肯放弃:“那也磨一下吧!”
谁知,他比她更固执:“镜子刚开出,细心用的话,一年半载也不用磨。如果现在磨,反而是损坏镜子。”
她有些怨愤:“你是磨镜郎吗?送上门的买卖还不要啊?钱我一个不会少给你!”
他不为所动:“不是钱的事儿!你知道要铸一面铜镜要花费多少工夫吗?怎么能如此不爱惜!总之它还不到磨的时候,现在磨它,就是毁它!”
聂隐娘心里忿忿,她不在乎镜子到不到磨的时候,她想磨掉的是时间啊。可是,少年瞪着乌黑的眼睛看着她,全然不解她的苦衷。“真的不能磨吗?”她几乎是乞求的语气了。
“为了镜子好,不能!”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他真挚而不可动摇的神情让她没法再固执己见。她气呼呼地拂袖而去。这漫长的一天时间,看来她只能睡觉度过了。
她的衣袖带起的空气倏然钻进他的鼻子,是淡淡的花草幽香。是在哪里闻到过一样的香气呢?他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着,但一时想不起来。
“磨镜亮光光,面孔睇清清——磨铜镜来——”他推着车子一路走,一路叫卖。
太阳落山后,玉夫推着木车回到了镜街后面的小巷里。他的家,就在小巷的尽头。这条小巷毗邻魏州有名的镜街——这是魏博最大的铜镜市集。
玉夫推开院门,将车子停到柴房的廊下,转身从水井里打了一盆凉水,将两只手泡了进去。房屋已经整修一新,院墙也重新垒过,院子里也被他拾掇得干净整齐,从院门到房门还铺了一条石子小径。木盆里的水很快变成了红褐色。那是他磨了一天镜子留在手上的铜锈。他搓了几把手,将盆里的水泼到了不远处的地上,然后又倒了一盆水,洗了一把脸。
玉夫是不久之前刚刚搬到这里的。院落原是一处镜坊,荒了好几年,没有人住的房屋已经摇摇欲坠,院墙也塌了两三处,他走进院子,屋子里飞出几只蝙蝠和野鸦。但是,推开院门的一刻,他还是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定感。他立刻给房东交了房钱,搬了进来。他修补好院墙,打扫干净屋子,这处院子顿时变得不一样了。而今天是他第一天走街串巷给人磨镜。
门外突然传来断断续续的敲门声。
他小心问道:“谁啊?”他在这里还没有熟到可以登门拜访的朋友。
门外的回应只有敲门声。他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水,打开院门。门外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酒葫芦和一只烧鸡。
“大叔……”玉夫有些意外。
那个人也不说话,瘸着一条腿径自进了院子,在一把藤椅上坐下了。
玉夫关上院门,在他对面坐下。
来的人是老猫。老猫在这条巷子住了几年了。他四十多岁,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正在变白,将白未白之时成了黄褐色,远看就像头上卧着一只野猫。所以,大家都叫他“老猫”。老猫靠拾荒过日子,身上总是邋邋遢遢,手里一有了钱,就立刻去换成酒。他平时见了人都不说话,喝醉了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吼叫,他是邻居们眼中的怪人。玉夫刚搬过来的时候邻居们就提醒他:不要跟老猫说话。
玉夫与老猫只隔一堵墙,每当半夜被他梦呓般的叫喊声惊醒时,玉夫就会想,老猫一定经历了让他过不去的事,所以才沦落至此。他有些可怜老猫。因为他也曾在漆黑寂静的夜里对自己说话。人生一张嘴,是为了给自己吃喝,跟别人对话的。落到自己对自己说话了,该有多么孤独。
但是,玉夫第一次见到他,便跟他打招呼了,那时他喝醉了,倒在墙角睡着了。玉夫怕他夜里受冻,便叫醒了他。老猫被他叫醒,心里却不高兴,咕咕哝哝说着什么,回了自己家。
“酒,你喝一点儿。”老猫说。这是玉夫第一次听老猫用正常的声音说话。他的声音有点闷,像嘴巴上捂了一块湿手帕,不过听上去并不可怕,也不糊涂,而是像很有教养的人。
那天夜里,老猫说了很多话。玉夫甚至惊讶,他们是第一次聊天,老猫就将自己从小到大的事都说给他听。
“人啊,有时候在一起几十年也不信任,你呢,我就见了一面,倒成了老友……”老猫喝着酒说。
玉夫也喝了一口酒,没有说话。
“你知道我的腿怎么瘸的吗?”老猫突然拍着自己的腿说。
玉夫摇了摇头。
“是报应。”老猫埋头喝了一大口酒,抬头望着周围的夜色,露出诡秘的笑容。
一阵凉风吹过,玉夫打了个寒战。
带着几分醉意,老猫慢慢说起往事。他以前是使牙的牙役,当时魏州使牙每日刑讯不断,他跟同僚一起逮捕了很多人。那些人进了大牢,从此就再没出来。他在一次抓捕中被人打伤腿,因此失去了牙役的公差。后来,他的妻子带着女儿不辞而别。他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整日买醉。
“是报应……”老猫擦了擦嘴角的涎水,又说了一遍。
玉夫轻轻叹息了一声:“你真的相信报应吗?”
老猫肯定地点了点头。
玉夫沉默了。
老猫看到了玉夫车上那十几面镜子。在烛火的映照下,铜质的边缘发出幽幽的铜色光芒,但原本光可鉴人的镜面却成了一个个或圆或缺的黑洞,从边缘到中间,黑洞的形状就像变幻的月食的阴影。老猫看着那十几个黑洞,心里突然变得不安。平日最光可鉴人的地方,在夜色下却是最黑暗不明的地方。他身体轻轻抖了一下,眼睛看向别处。“镜子是不祥之物啊,你做点别的营生不好吗?”
玉夫一愣,旋即一笑:“可惜我也不会别的手艺,磨镜还容易些……”
“容易的事也有很多啊……”老猫叹息了一声。
玉夫沉默不语。
“还是换别的营生吧……”
“镜子真的那么可怕吗?”玉夫问。
老猫没有回答,只是反复絮叨着,建议他去做其他买卖。之后,老猫睡意上来了:“夜深了,早点睡吧……”说完,他摇摇晃晃起身,独自往门外走去。
那天夜里,老猫没有大喊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