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儿和精精儿当值的第一天,到使牙(节度使的官署)接田季安回府。那是已是半夜时分,空空儿和精精儿一路小心戒备。
所幸一路平安。到了节度府,他们送田季安进卧室。岂料,大门一开,一团黑影便旋转着向田季安飞来。
“少主小心!”精精儿眼疾手快,上前一步,一剑挡住“暗器”。空空儿则几步冲上前去,剑指刺客的咽喉。
“哎哟,你们这些该死的家伙!”那个人尖叫起来。
三人定睛一看,见是一个衣着华贵、目光伶俐的女人,而那个“暗器”只是一面团扇。精精儿正要质问,田季安从他的剑上取下那柄划破的团扇,走到女人面前,盯着她,古怪地笑起来:“你想要刺杀亲夫吗?”
空空儿一听,立即收回剑。
女人狠狠瞪着田季安,又不满地看了看空空儿和精精儿:“哈,有侍卫了啊,看来以后我不敢轻易跟你闹玩了!”
田季安轻轻揪着她的头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是啊,以后你要敬重你的夫君才行啊!虽然是将门虎女,也不能不把丈夫放在眼里……”
女人听了,脸色缓和了一点儿,气哼哼地说:“这么晚不回来,难道不能先派人回来说一声?人家早早回来,备了酒菜等了你一个晚上!”
田季安听了,忍不住笑了。女人也噗嗤一声笑了。
空空儿和精精儿这才知道女人是田季安的夫人,前昭义行军司马元谊的女儿元景芝。她回娘家小住了两日,今天刚回来。
元谊原为昭义节度使李抱真的行军司马(节度使下属武官,多以掌军事实权的人充任),掌握昭仪军权。李抱真死后,他原以为自己可以顺理成章继任昭义节度使。谁知德宗皇帝却命品秩在他之下但衷心朝廷的昭义步兵都虞侯(步军次副长官,位在行军司马之下)王虔休担任留后。元谊心中愤懑,竟上表要求朝廷将驻扎精锐兵马的磁州、邢州、洺州另外组成一个节镇,由他出任节度使。如此蛮横无理的要求,德宗皇帝当然不会答应,随后还屡次派遣中使规劝他严守臣子的本分。元谊领兵日久,见朝廷不许自己的要求,便有效法河朔三镇自立的念头,不久便与王虔休开战。结果证明,他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他忘记了河朔三镇敢于跟朝廷叫板,是因为安史之乱中达成了势力均衡。他只是掌握几万兵马的武将而已,朝廷怎么会将他放在眼里?他与王虔休几场大战下来,各有胜负。但王虔休师出有名,后期兵力、给养充足,而他只靠自己的亲信军队顽抗。最后,他不得已与属将石定番率领兵卒五千人及其家属万余人投奔魏州。如他所愿,田绪收留了他们,并与他约定儿女婚姻。一个月前,田季安刚刚与元景芝成婚。
元谊枭雄,其女有乃父之风。泼辣的元景芝与孩子气的田季安并不和睦。不过,政治联姻的好处是,夫妻即使感情不好也不至于轻易破裂。所以,他们俩虽然嬉闹无常,但大体看上去还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
“啊,忘记跟你说了……”元景芝说着,拉着身边的丫鬟给田季安看。
这时,大家才注意到,元景芝的身边多了一个丫鬟。丫鬟细眉大眼,肤色白得透明,恍若隔世的仙子。元景芝说,这是家里新给她买的绣娘,做得一手好针线活。
元景芝给大家介绍说:“她叫灼灼,姚灼灼。”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花开鲜艳谓之“灼灼”。
灼灼立即乖巧地行礼,却不开口。
田季安看了直皱眉头:“怎么只会行礼,都不问安吗?你是哑巴吗?”
元景芝忙说:“她小时候生病,之后耳朵就听不见声音了,所以也不会说话。”
“还真是哑巴?”田季安觉得有趣,但还是不满,“怎么偏偏买个哑巴?”
元景芝对他的反应很不高兴,瞥了他一眼说:“怎么?买个丫头还得买个国色天香啊?”
田季安古怪地笑了。
“她呢,手巧是一宗;重要的是,我爹找人卜算过,她的八字与我最合,带在身边可以辟邪免灾。”元景芝认真地说,“你看她的眼,不像凡人吧?”
田季安夸张地捂住自己的眼:“是不像凡人,可是也不像神仙啊,像鬼!”
元景芝气恼地捶了他一下。夫妻俩随即又嬉闹起来。
丫鬟仍淡淡微笑,看着众人。
精精儿望着她的大眼睛。那是一双远看足足占了半张脸的明眸,眸子如婴儿般漆黑,隐隐透着幽蓝的光晕。他恍然想起另一双潭水般深不可测的眼睛……只是这两汪潭水是桃红柳绿的艳光中氤氲温暖的水,全无萧杀之气。
“我认识一个人,眼睛也跟你这么大。”他脱口而出。说完了,他才想起她是哑巴,耳朵应该听不见。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谁知,她却点了点头。
元景芝一笑,说:“她很聪明,可以看你的嘴唇‘听懂’你说的话。”
精精儿对灼灼刮目相看。
等他们回到住处,空空儿看着魂不守舍的精精儿说:“她的眼睛真的跟那个差点用目光杀死你的人一样大吗?”
精精儿很生气,他不想提起这件事。
当夜是精精儿当值。
空空儿悄悄来到东墙的一个隐蔽之处。墙外是节度使田绪的寝殿。他轻轻跃上墙,偷偷窥视那里。眼下,驻守的牙军大部分撤退,只剩十几个牙军守在寝殿外,看样子都是心腹。他借着阴影的掩护一路飞奔,来到寝殿的房顶上。门口的四名侍卫严阵以待看着四周。
周围一片死寂,他屏气凝神,仔细聆听。
“笃笃笃——”寝殿内细微的脚步声被放大,传到他的耳朵中。有人正往这里走来。他立即做好准备,身体贴伏于殿门正上的屋顶上。
片刻间,殿门果然“咿呀”打开,却只开了窄窄一道,两个侍从里面侧身走了出来。
“一切安好。长夜安宁就有劳各位了。”一位侍从对守在门口的牙军说道。
空空儿露在滴水瓦上的眼睛看着那里,守在门口的原来是田兴。
田兴点了点头。侍从转身关上门,迅速离开。
田兴向身边的侍卫点头示意,然后开始围绕寝殿巡逻。“都打起精神来,牙城重地,不容分毫马虎,坚持到太阳升起,就算是平安交差了!”田兴一路走,一路向牙军们训话。
牙军们立即肃立,警惕地巡视四方。
寝殿里一片漆黑,空空儿在暗处盯着寝殿中央。他是趁侍从说话的片刻翻身下檐,潜入寝殿的。夜行衣掩藏了他的行迹,周门的“鬼影功”让他从侍从头顶翻入却丝毫未被觉察。
一进门,他便感受到一股与门外时节不相符的寒意。这时已是草木茂盛的春天,而室内则像严冬。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眼睛很快适应了室内的黑暗,他感受着那寒意,很快确定了它的来源——寝殿中央,主人床榻所在的地方。
他暗暗握住剑柄,慢慢向床榻走去。可是,刚走了两步,他便感到了异样:刚刚适应的寒意突然加强,似乎是一股凉意被风扰动而叠加袭来。这是一个可怕的信号:在这门窗紧闭的密室之中,有风即有人!
他装作不在意地继续向前走,目光却更加警惕。
这时,风也停了,四周一片死寂。——那个人也发现了他。
他慢慢向床榻走去。终于刚靠近外重帷帘,他正要伸手撩起帷帘,脚下突然发出“啪”的一声。是水,冰冷的水。他拔出剑,挑起帷帘,走了进去。地上是更多的水,他的脚步带起水声。
帷帘刚从剑上滑落,他还没来得及定睛看清四周,一把冰冷的匕首猛地架在他的脖子上。匕首的锋刃是弯曲的。
是羊角匕。
“是你吗?”他不敢扭头,只是低声问道。
紧握匕首的手轻轻抖了一下。他趁机一个转身,灵巧地躲开了匕首的威胁,跳出一步,看着身后。果然是她,依旧全身隐藏在黑衣之内,只有面纱上的一双眼睛的波动会暴露她的存在。
两人惊讶地彼此相望。同样的疑问在两个人的心中盘旋。
僵持片刻,两人武器在手,慢慢靠近床榻。
突然,她一个箭步上前,掀起床帏冲了进去。他立即紧紧追随,闯入床帏,只见她高高挥起的匕首,却呆立在床边。
他低头一看,也愣住了。
黑暗中,床榻之上竟用冰块垒出一张冰床,一具尸体躺在冰上,身上还盖着一床厚棉被。他看着尸体上那张已经变成青灰色的脸,没错,是田绪。
“他死了?”她失声说。
他能感受到她的巨大的失落感。跟他的感受一样。
正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开门!”有人高声喝道。
他立即示意她安静。两人悄然走出帷帘,匿身黑暗之中。
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个护卫打扮的人径直走了进来——他们踩水的声音没能躲过他的耳朵。
门随后咿呀一声关上了。
他们在黑暗中屏息,看着那个护卫一步步靠近。
空空儿将黑色的面巾拉了上去,然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挥剑挡住他的去路。
那个护卫挥剑迎击,两人一路打,一路想要靠近殿门。但护卫明显想在室内解决他,反过来又一路将他逼回室内。
“什么人胆敢深夜刺探大殿?”护卫质问。
他却没有回答,趁护卫不注意,一剑直刺他的咽喉。但就在剑尖将要触到皮肉的瞬间,护卫却如鬼魅般笔直地向上跃起,一个翻身飞到他的身后,挥剑劈下来。空空儿慌不迭转身,挥剑应战。
剑术相当的两人,几十个回合下来,仍难分胜负。他们越来越靠近她的藏身之处了。空空儿无意间瞥见她,手中的剑顿时一抖,那个护卫趁机上前,挥剑架在他的脖子上。
空空儿只得垂下手。
黑暗中传来护卫的笑声:“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田大人,带一只火把进来!”
门很快被推开,田兴举着火把进来。
光亮顿时冲淡了室内的黑暗,空空儿有意扭过头去。而那个护卫则眯着眼睛紧紧盯着他,想要看清他的脸。光亮渐渐靠近,突然,一把旋转的匕首从暗处飞出,将火把的光一下子切断,殿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他们听到,那匕首又飞回了主人手中。
田兴和那个护卫都吃了一惊。这时,空空儿趁机飞跑冲向殿门。田兴和护卫紧紧跟上,但是空空儿还是一个翻身上了房顶,等护卫追上来时,已经不知所踪。
护卫回到大殿,田兴已经命人关上殿门,值夜的侍从已被惊醒,将室内的蜡烛点上。田兴命人进殿搜索,被护卫拒绝:“早已经跑了,他们不在大殿里。”
“他们?”田兴惊讶。
“没错,是有两个人。”护卫低头思索,突然想到什么,大声传令道:“刺客还未逃出使府,立即仔细搜查,任何一个房间、角落都不得遗漏!”说完,他匆匆带人离开。
田兴领命,安排好驻守大殿的牙军后,立即带领大队人马分几路奔向使府的各个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