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送尸体的牛车在魏州使牙停下，走在车前的衙推（负责讼狱推勾的官吏，位在推官之下）聂明戬，指挥着几个牙役将张继贤的尸体抬进了验尸房。
因为连夜赶到张家查看现场、询问相关家人，聂明戬一宿未眠。一进门，他先进了值夜宿舍。使牙的仆人已经给他倒好了洗脸水。自从一年前成为魏州使牙的衙推以来，他就像在衙门另安了一个家，遇到重大的案件，常常连续数日吃住在这里。几桩困扰使牙很久的棘手案件都在他手里水落石出，现在，从使牙到街巷，人人都知道聂衙推的大名。
聂明戬随便洗了一把脸，立即奔验尸房而去。谁知，他一出门便听到一阵催肝裂胆的呕吐声，抬头望去，只见推官（主管讼狱事务的官员）史信辰正在验尸房门口弯腰呕吐。史信辰比明戬年长三岁，已经是使牙的推官。明戬与他的配合十分默契。不过，老实说，推官这个差事让史信辰吃了不少苦头。他见不得脏东西，胆子又小，进一次验尸房就要翻江倒海地大吐，到一回案发现场就有一个月睡不好觉。聂明戬常常劝他另谋高就，或干脆辞官回家做他的贵公子，但他但不为所动，一边呕吐，一边坚持。
聂明戬绕开史信辰进了验尸房。
史信辰看见他回来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确信已经没有东西可吐了，也跟了进去。
张继贤的尸体放在验尸台上。经过半日，尸体脖颈创口的表皮因为风干而收紧，内腔的肉因此而翻翘起来，像撅起的嘴唇。
一圈撅起的嘴唇……明戬被自己的这个联想引得也想呕吐。他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总算平复下来。
他还记得夜里他在张府刚看到这具尸体时的情形。
张家的仆人带他来到张继贤的卧室，推开房门，他首先看到的是地上的一大滩已经凝固的血迹，然后是对着门口伏在地上的一具无头的尸体。尸身的衣服干净如新，血液从脖腔处流出。他看着脖颈的地方，无端地想起一只被打翻的装满水的瓶子。脖颈创口的地方整齐得就像豆腐上的切口，筋肉、血脉、颈椎的骨头都被整齐地切断了。尸身的旁边有一个用血写成的“卍”字。
这样的景象，他已是第二次看到了。就在张继贤遇刺三天前，魏博的另外两位官员——兵马使潘义和节度支使宋世成在两家儿女的喜宴后遇害。宋支使在回家的路上暴毙，死因尚无定论；兵马使潘义在家中书房被人刺中心脏后斩首，尸身旁留下“卍”字纹。
仵作仔细检查了张继贤的伤口，低头不语。
“找到什么了？”明戬问。
年老的仵作开口：“他还没来得及反抗就已毙命。从现场的血迹和死者脖子上的伤口来看，刺客用的是短剑或者匕首——跟刺杀潘兵马使的人一样。”
匕首？明戬暗自思索。
匕首是刺客最常用的兵器，因为其尺寸较小，便于携带和隐藏，近身刺杀时可以一剑夺命。不过，用匕首刺中要害容易，但要斩下首级却并非易事。因为刀剑是人的手臂的延长，人手的力气可以通过刀剑倍增，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越长的刀剑劈砍的力气越大。而匕首所能发挥的力量，几乎等同于人手。人的脖颈是经络和骨骼最集中的地方，取人性命只要割断其中一条命脉即可；而要砍下头颅，刀剑必须要以极快的速度准确地刺入骨头的关节缝隙，斩断筋肉的阻碍，一次斩下。这样的速度和力度，是普通人很难达到的。潘兵马使是先被刺中心脏身亡后被斩首的，而这次，刺客就像切豆腐一样切下了张继贤的头！
“那么，这个刺客手力一定过人吧？”明戬问。
仵作点了点头，指着尸身的颈椎说：“不过，除了力道，他还会借力使力……大人看这里。”
明戬凑过去，只见颈椎关节处的小骨上留着匕首的刮痕。
“这个刮痕不是劈砍留下的，而是……匕首卡在这里旋转留下的。”仵作一边说着，一边模拟着刺客斩首时的动作。
旋转？明戬和史信辰愣住了。
“如果是劈砍，刀剑只会刮过骨头一次，骨头的裂纹可以明显看出刀剑出入的方向，但是这里分明是旋转一周后再砍断的。”
明戬明白了几分：“也就是说，刺客是先将匕首刺到脖颈的关节，切断那里的筋骨，然后顺势快速旋转匕首，割断整个脖颈上的骨肉？”
“是的。”
“什么匕首能如此锋利？”史信辰下意识地用手摸自己的脖颈。他感到空了的肚子还是有些不舒服。
明戬也觉得齿根一阵阵发酸。能做到这一点，刺客该是多么冷静，还有……冷血！
“羊角匕。”仵作低声说道。
“羊角匕？”明戬和史信辰不觉齐声惊叫。
“传说中刺客使用的十大匕首之一，原来是真的？”史信辰问。
“是。羊角匕是把匕首的剑刃打成弯折，就像羊角的一样。跟直刃匕首相比，羊角匕更难掌握，但是它也有直刃匕首没有的好处——它的弯折刺进去可以造成更大的伤口，哪怕刺伤的位置偏离要害，活动弯刃也可以弥补……所以，如果是高手——就像这次的这位一样，羊角匕比直刃匕首更好用……”
明戬和史信辰默默点了点头。仵作为难地看着他们，似乎还有话说，但是欲言又止。
“您是不是还发现了什么？”明戬看出他的犹豫，主动开口。
仵作沉默了一会儿，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们，似乎十分不安：“远古传下来的十柄著名的匕首，其传承是有史可查的。刺客行里有一种隐秘的默契，先代名刺客使用过的刀剑，会传给他认可的后辈刺客，或直接赠与，或着人辗转递送，或是后辈刺客主动求得……据说十柄匕首现都在与其声名匹配的刺客手中……”
聂明戬和史信辰面面相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聂明戬问：“那么，羊角匕的主人是……”
仵作默默看了他们一会儿，一字一顿郑重说道：“佛罗刹。”
佛罗刹？
明戬和史信辰大吃一惊。他们的前任推官曾经说过：遇到佛罗刹，那么脱去推官帽靴的时候就到了。
“又快又准的刀法，一剑致人死地，取走首级，留下‘卍’字纹，这些也是佛罗刹的习惯。”仵作继续说道。他为使牙效力已有二十几年，就像一本活的卷宗。
“关于佛罗刹，您还知道些什么吗？”明戬问道。
仵作摇头：“佛罗刹行踪诡秘，无人识得他的面目。历代推官大人对她也是毫无办法……详细情形，大人还是看卷宗的记录吧。”
之后的整个白天，明戬和史信辰都在公事厅旁的卷宗阁度过。
卷宗阁放着魏博二十多年来的讼狱案件卷宗。明戬和史信辰坐在书架中间的椅子上，一本本翻看历年的卷宗。看着那些泛黄的散发着腐旧气味的纸卷，他们的眉头渐渐锁紧。
佛罗刹曾是让魏博胆战心惊的名字。据说她专门刺杀贪官污吏和豪强恶霸，每一个被她杀掉的人都有至少一百个该杀的理由。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当然也不知道她是男是女。不过，据说她是一个尼 姑。之所以说“据说”，是因为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变成了无头尸。不过，人们更愿意相信她是女人，因为她能够轻盈地飞檐走壁，又擅幻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人。她的武功精绝而诡异，不属于任何一个门派，刺杀的时候她总是一剑砍下人的头颅；而且，每次杀人后，她都会在尸体旁边留下“卍”字标志。“卍”是佛家象征吉祥无比的符号，相传佛祖如来的手足和胸前都有这个符号。这也是人们猜测她是尼 姑的主要依据。在她刺杀顶峰时期，她差不多间隔两个月就出现在魏州城内，曾连续三天每天杀一人。当时，魏州的显贵无不谈之色变。使牙曾花费很多力气追查她的行踪，但是，结果却是一无所获。不过，有关她的记录在五年前突然终止，此后她似乎再未在魏州现身。现在，难道佛罗刹再次出山了吗？是什么原因让已经归隐的她再次现身呢？
明戬和史信辰低头冥思。“有一点不一样……”明戬突然开口说道。说着，他把面前的卷宗递到史信辰面前。
史信辰仔细看着卷宗，那上面有一个拓印的佛罗刹手书的“卍”字纹。
“佛罗刹当年每次杀人都会留下这样一个‘卍’字，跟张继贤家留下的不一样，而且张继贤和潘义身边留下的卍字纹也不是同一个人所写。”明戬思索着说。
“那么这两桩案子跟佛罗刹本人无关……”史信辰笃定地说道，“她是‘明刺客’（指公开自己刺客身份，每次以相似的手法进行刺杀，而不改变身份、容貌、刺杀方式等的刺客），因为她自信自己每次都会刺杀成功，也会成功逃脱，所以她会主动留下自己的标记。这一点，不会轻易改变。”
“但是，剑法跟卷宗的记载完全一致……”明戬还有迷惑。
史信辰点了点头。“那么，是不是有人在模仿她？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个刺客出名了，就会有人冒充他的身份行刺。至于原因，有些是借其名号壮自家声势，有些是为了转嫁嫌疑……”
明戬沉默了。乱世多刺客，一个刺客消失了，很快就有新的出现。最近连续有三位魏博官员和富商被杀，魏州城内早已谣言四起，显贵之家更是成了惊弓之鸟，几乎家家闭门锁户，戒备森严。
“新刺客出现，或许不会是知道那件事了吧？”史信辰突然想到了什么，压低嗓门问道。
明戬其实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警觉地看了看门外，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