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夫刚在床上躺下,突然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侧耳听了片刻,最终确定:有人进来了!他急忙披上衣服,悄悄下了床,走到房门后隔着门缝张望。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黑衣人。黑衣人正警惕地环视四周,似乎在寻找什么,他手里的剑随着步伐在月光下晃出一闪一闪的寒光。
玉夫屏住呼吸。
黑衣人在小心搜查每一个可以藏身的角落。他身材高大,走起路来却没有一点声音,在月光之下,他仿佛是在脚不沾地地飘行。玉夫眨了眨眼,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或者他看到的根本就是鬼?
突然,黑衣人注意到了一个地方。他盯着那里,然后慢慢向那里走过去。玉夫的视线跟随他的移动,但是,狭窄的门缝成了玉夫的阻碍,黑衣人很快走出了他的视野。
可是,不用看他也知道那个人要走去哪里。
闪着寒光的剑锋先到达了一扇门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院子西侧的一间房子前。木门多年失修,边缘都已朽烂,只有中间的地方还挂着一点斑驳的黑漆。门被一把鱼锁锁着,黑衣人用剑锋轻轻拨动了一下锁身,金属碰击发出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转身看了看周围,然后高高挥起利剑,朝着门劈去。就在剑刃将要碰到鱼锁的一刻,一面铜镜从下面突然冒出来,顶住了他的剑。剑刃劈在铜镜上飞迸出一串火星,在黑暗中稍纵即逝。黑衣人急忙收剑,惊讶地看着铜镜。铜镜霍地从鱼锁的高度升起来,一个少年的脸庞自铜镜后闪出,目光炯炯地瞪着他。
黑衣人立刻收剑,低头躲避他的目光。
玉夫恼怒地看着他,大声喝道:“深更半夜,主人也在家,请问你有何贵干?”
黑衣人没有作声。他一路从张宅追到这里,她一定躲在这个院子里!
“如果没事,请立刻给我出去!”玉夫挥手指着门口,对黑衣人喝道。这时,他注意到院门是关着的,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人是翻墙进来的,而且手里还拿着剑……他顿时后悔起自己的态度,握铜镜的手瞬间汗水涟涟,可是话已出口,他只得竭力保持镇定,不让胆怯流露到脸上。
“找到我要找的东西我就走。”黑衣人开口了,声音低沉。
“真是奇怪了,你的东西,怎么会在我家里?它长着腿吗?”玉夫不快地说。
“是长着腿……”黑衣人喃喃自语。
长着腿,那是人吗?玉夫一惊。
黑衣人紧紧盯着木门,目光似乎穿透门板看到了什么。
玉夫立刻猜到他的心思。“不行!”他伸出握着铜镜的手,挡住了木门。“这里谁也不准进!”
说这话的时候,刚才的胆怯一下子消散。是的,无论如何,他不会让别人踏进那里半步!
“我要找的就在里面……”黑衣人语气咄咄。
“既然它有腿,你就把它叫出来!”玉夫毫不相让。
黑衣人的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深更半夜的,我没听到有什么东西进来!再说这里的门一直是锁着的,你要找的东西怎么可能进来?”玉夫忍受住心里涌起的一阵阵恐惧,还是不肯让步。
黑衣人低头看着门底的缝隙。木门的上下都朽出了半尺左右的缝隙。
玉夫猜到他的心思,将铜镜竖起来比划了一下,笑着说:“你看看,还没有一面镜子高!你要找的是小猫小狗吗?再说,就算是小猫小狗,也绝对没有进来,你看这里没有一点爬过的痕迹!”
“有的东西进出,根本不会留下痕迹。”黑衣人喃喃地说。当然,说完后他意识到这个少年根本无话理解他在说什么。
她就在这个院子里。他一路紧追,没看错。他们的胜负在张宅早已确定,他追逐她,是另有原因。不过,她显然误会了他的用意……
他看着面前这个满脸敌意的少年,迟疑了一会儿,收起剑,深深望了门内一眼。“那么,我走了,相信我们会再见的!”他故意抬高嗓门,对着门里说。然后,他转身跑到墙角,纵身一跃,飞出了院子。
玉夫惊讶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黑衣人消失后好一会儿,他才揉了揉眼睛,看着天上的月色,确认这不是梦。
院子里恢复了平静。玉夫转身看了看鱼锁后的那三间厢房,如释重负。这里,他谁也不会让人进的……睡意慢慢浮上来,他打了个呵欠,转身默默往正房走去。
谁知,刚走出两步,他突然听到背后传来细碎的声音,他猛然回头,只见一团黑色的东西正从门底下的缝隙冒出来,越变越大。他震惊地看着它,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声。那黑影不停变幻着形状,终于,他看清楚了,那是一个人,同样穿着一身黑衣!他急忙上前细看,那个黑衣人也发现了他,显然被吓了一跳,但随即便爬了起来,迅速往外跑去。黑影带起一阵风,风刮向墙头,带着淡淡的花草香。是山野中才有的清新的香气。
玉夫急忙追上,黑衣人准备翻墙飞出,但就在他纵身的瞬间,玉夫一把抓住了他背后背着的皮囊。黑衣人吃了一惊,忙奋力转身,玉夫手一滑,皮囊已经脱手,黑衣人回头瞪了他一眼,一挺身飞出墙外。
玉夫不快地盯着墙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准备回屋。突然,他嗅到一股奇异的腥味,他抬起手,惊讶地看到那上面满是血迹。
“血!”他惊恐地叫起来,随即两眼一翻,昏倒在地。
他晕血,见血即昏。
周不留从围观的人群中退了出来,慢慢往自家脂粉铺走去。
张继贤的家门口清晨起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使牙的人夜里就赶到这里查验了现场,这会儿正要撤离。
张继贤的尸身被抬上使牙的牛车上。周不留瞥见了那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因为体内的血液已经流尽,它苍白得吓人。他看到了脖颈处齐整的伤口。他认得这样的伤口。
他刚走进铺子,就听一个阴柔的声音叫他:“老家伙,你可回来了!”
他抬头,只见一个人背对着自己,正翘着兰花指从一盒香粉里挑出一点粉,涂在另一只手的手背上看粉色。那人一头白发,像是老者,但是面皮却光滑细腻,白里透粉。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那人猛一转身,狡黠盯着他看。
周不留一凛,忙说:“快请屋里坐。”
来人一笑,转身随他进了后院。
进密室落座,来人闲适地环顾室内说,弯起眼睛说:“周公,别来无恙。”
周不留一笑:“承您吉言,鬼少。”
鬼少,是人们对这个老不了的男人的称呼。他年届五十,但看上去却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关于他不老的秘密,有人说是他在少年时中过一种奇毒,后来解了毒,他就有了这不老面孔,不过从此不会哭也不会笑了。还有一种说法是,他懂得采阴补阳之术,又会炼丹,因此驻颜有术,长生不老。这两种说法都流传颇广,信众甚多。前一种说法可信在鬼少确实不哭不笑,他只能用眼神和声音表示喜怒哀乐;后一种说法更能服众,因为他的确好女色。江湖中不少人以他为榜样,照例模仿。
鬼少点头:“我来此的原因,想必你都已经知道……”
周不留点头。他们不是朋友,他们见面都是有事要谈。“如果没猜错,这次的主顾是魏博的头颈?”
“没错,而且是长约。”
“长约?”
“接不接?”
周不留不出声了。
“周门”是魏博显贵最信任的近身侍卫来源。每当有达官贵人需要武林高手保护时,就会找鬼少,而鬼少又会来找周不留。不过,“周门”以往是如镖门一样的“短约”,即逢事主外出或在特定的一段日子请“周门”弟子保护,事毕两散,再无瓜葛。时间在一年左右甚至更久的“长约”,他很久不接了。
“你犹豫了?”鬼少意外,“这不像你啊!”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要送我的弟子去保护那些该杀的人。听说他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冷酷,残忍……”
“肯花那么多钱请贴身侍卫的,多是该杀之人。”鬼少呵呵一笑。
“如今我对钱也看淡了……”周不留一笑。
鬼少一想,说:“钱财当然是其次。不过,无论哪一门、哪一行,高手只有与高手过招才有意思。周门弟子从小作为侍卫来训练,他们只有在权贵身边才能与刺客正面对决,这是他们的本分,对吗?”
“你说的没错……”周不留叹了口气,“不过,我最近常常想,武者之间本无冤仇,为何要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杀得你死我活?”
“现在的弟子一定很出色吧?”鬼少睇了他一眼,突然问道。周不留的推脱反而让他更觉兴奋和期待。
周门弟子作为侍卫是以死相护的“死士”,一旦没能如约保护事主,便要自尽以殉主人。鬼少也是习武之人,懂得“英雄惜英雄”的心情,如果是中材之人,周不留不会踌躇如此。
周不留瞥见他眼中的光芒,心下暗暗后悔。鬼少一旦对什么事和什么人感兴趣,就一定会想法设法得到,那时就算他不肯恐怕也不得不答应。
“你容我仔细想想。”他勉强一笑。
“虽然魏博未来的主人也会是暴虐之人,不过,左右超不过他的父亲……”鬼少宽慰他。
周不留默默地看着他:“何以见得?”
“因为……能杀的人差不多都已经被他父亲杀光了,不是吗?”鬼少语气戏谑。
周不留不语。
“而且,眼下他羽翼未丰,即便要作恶,也需要一些时日巩固自己的根基……”鬼少眨了眨眼,“所以,刺客——你担心的那位——来得不会那么快。”
一听到这话,周不留顿时如被野蜂蛰了似的,生硬地大笑了几声:“来又如何?”他最讨厌有人在他面前提“那个人”!
鬼少却依旧挑衅地看着他。
“好啦,我尽快给你答复就是!”周不留大声说。
鬼少为自己的小伎俩得逞而发出哈哈的笑声。“那么,我就等你消息了。”他起身,摇着扇子翩翩踱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