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元十二年(公元796年),魏州(魏博节度官署所在地)。
弯月低悬,整个魏州城沉浸在浓黑的夜色中,远看像一枚硕大的琥珀,整个城池如凝固其中的虫草一般。然而,进入琥珀的中心,就会听到隐匿在无边的静黑中的窸窣和骚动,是草木勃然抽发,是花儿呢喃绽放,是虫豸蠢蠢欲动,还有幽谧的闺房中未静的人声。
这正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已是人定(21~23时)时分,城西大户张继贤的寝室依旧亮着灯。张继贤三岁的小儿子今天夜里格外兴奋,往日睡觉的时辰早就过了,他却全无睡意。张继贤兴致也颇高,此刻,他正跪在地上给小儿子当马骑。
桌上的灯烛流下一滴烛泪。那是风经过的痕迹。
屋子的门窗都关着,可是风还是进来了。
灯下玩闹的父子都没注意到,此刻,在烛光照不到的房梁暗处,有一双眼睛正密切窥视着他们。那是一双掩藏在浓密睫毛下的女人的眼睛。因为黑色夜行衣的掩护,脸上又罩着黑纱,她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甚至那唯一露在外面的眼眸映入的也只有浓黑,要不是偶尔的眼波流转,即便再机警的人也很难察觉他的存在。
她在等待。如果不是这个孩子,现在她早已完成任务,回到山里向师父复命了。
梁下突然传来咯咯的笑声。她低头,原来是张继贤爬着爬着不小心歪倒在地,顺势落到地上的孩子为这小小的意外而兴奋不已。父亲被他可爱的样子逗乐,又伸手去胳肢他。父子两人一起笑倒在地上。
刹那间,她想起从前某个时刻一些相似的身影,还有笑声。她的心突然纷乱,身子微微一颤,一缕微尘从梁上飘落,梁下的烛光因此轻轻跳跃了一下。她一惊,忙屏息看着梁下,手悄悄地摸向脑后。
好在正在嬉笑玩闹的父子没有觉察。
她警觉地看了看梁上的暗黑处——这里还有别人!刚才是他用心术干扰了她的思绪。
她的眼睛习惯黑暗,足以透过黑暗看清周围,但是仔细逡巡一遍,她什么也没发现。“那么,是一位高手……”她立即调整气息,脑海中的幻象立即消散,心境重新归于平静。
张家的孩子还是丝毫没有倦意。她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这是张继贤与孩子在一起的最后一点时间,将来这个孩子或许会用几十年来回忆这个夜晚,所以她可以等到他们尽兴,等孩子离开再动手。她不想让孩子亲眼目睹鲜血。
不一会儿,门外传来敲门声。奶妈过来接小公子。那孩子已经呵欠连天,可是当奶妈抱他时,他却死死抱住父亲放声大哭。
“别哭啦,乖……明天爹还跟你玩!”张继贤无奈地将他塞进奶妈怀里,捏着儿子的小脸蛋儿说。
孩子挣扎着还要往他身上爬,张继贤轻轻推开孩子的手,递眼色给奶妈。奶妈会意,强抱起他推门出去了。孩子哭得死心裂肺。张继贤无奈地摇了摇头,关上了门。
门外,孩子还在响亮地哭着,但是哭声伴着脚步声还是渐渐远了。张继贤将门闩插上了。
——孩子的哭声总是蕴含深意,只是,大人们通常听不懂。
梁上的女人轻轻舒了口气,稍作迟疑,手再次伸向脑后。然而,一抬头,不远处的黑暗中却闪过一丝光亮。分明是眼眸转动的光亮!
她眯起眼,静下心来,终于在一团昏暗中辨识出了他的轮廓——此刻,他也机警地看着她。
她知道他是谁。她紧紧盯着他,想要看得更真切些,周围却突然暗了下来——梁下,张继贤吹熄蜡烛,安然就寝。
在更深沉的黑暗中,男人看着女人。今天,他比她早一步在这里藏身,暗中监视她的举动。一只蜘蛛从她面前垂下,她小心地侧身,让它通过。他不觉莞尔。妇人之仁,是身为刺客的致命弱点。
所以,当梁下父子嬉笑之时,他便在心里默默召唤起父子相处的快乐感觉。他的记忆中有这样的回忆,她应该也有。
人们以为记忆都在心和脑中,这是谬误,因为记忆同样也储存在人的耳朵、眼睛、鼻子、舌头、手足和每一寸肌肤上。熟悉的声音,似曾相识的面容身形,某个特别的味道,一次身体上的碰触,都会让人想起自己曾有过的与之相似的记忆。他的意念轻易地影响了她,深藏在记忆中的那种快乐的感觉如香气般蔓延,扩散,让她的心意随之动摇……所以,她迟迟没有动手。
他努力让孩子在这里待得时间长一点。可是,孩子的力量终究是弱小的,他只是拖延了最后时刻的到来,却没有能力阻止这一切。当张继贤送走孩子将门关上的一刻,他一定不知道他是将自己的一线生机拒之门外。
现在,轮到他和她直接对决了。
他们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因为不能惊扰梁下的人,他们只得运用气息暗自较量。他的气息磅礴向她袭去,如山崩,如洪流。她没有阻挡,而是将自己的气息散成筛子一样的网面,当他的气息山呼海啸而来,她轻松地兜住。他的气息在相遇的一刻便被均匀地切散,溃不成军。
第二次,他的气息迂回婉转流出,上下起伏,如蛇行山道。她的迎击同样是蜿蜒曲折的气息,只是更细,更韧。两股气息迎头相遇,如两蛇对战,但她没有强攻,却顺势缠绕在他的气息之上,然后慢慢收紧,收紧……
眼见自己的气脉要被切成一节一节,他急忙收气,将力量集中在一起,急速强壮、膨胀。她的气息被迫撑起,过于纤细的气缕渐渐力不从心。而他也到达自己的极限。几乎同时,他的无限扩张的气息如饱胀的皮囊瞬间炸裂,而她的气息也如丝缕纷纷崩断……
两人急忙收起内力,不敢再战。他们棋逢对手,谁也没有绝对胜算。
街上传来敲更人的梆子声,已是子夜(夜23~次日1时)时分,如果再拖延,她就不战而败了。她不再与他纠缠,径自跳下了房梁。他只得跟了下去。
静寂中持续而均匀的鼾声传来。张继贤已经入睡。
她慢慢靠近床榻。他在暗处轻轻挡住她的去路。两人在黑暗中僵持着。
窗外的月光透了进来。尽管只是初月,他们习惯黑暗的眼睛却足以看清彼此。两人仍暗自发力相持,她迂回地想要绕开他。他却如影随形地紧紧追随她。她渐渐失去耐心,出招也变得凶险。她虚晃一下身体,向他的背后跳去。他立即伸手阻拦。眼见进路受阻,她突然撤回,从另一边快步闪过。他急忙转身,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奋力挣脱,脸上的面纱却留在了他的手中。
那是一张沉静的脸。
她急忙退到黑暗中,躲避着月光。他却向前一步,走进了月光里。就在那一刹那,她的眼神动摇了。在哪里,她见过他吗?
他立刻觉察到了她的恍惚,这是最好的攻击时间!他立即挥剑刺向她,她猝不及防,慌乱地向后闪开,随即定下神来。他的剑又到了眼前,她灵巧地闪过他的身体,径直向床榻的方向奔去。他急忙追上,拦在她的身前。她鬼魅一般转身,再进一步。他们的对峙带起微风,撩动床帏。床上,张继贤重重翻了个身。床帏外的两个人立即停手,踌躇相望。
微风停止,床帏静垂,床帏内又响起鼾声。他们才放心。女人伸手从脑后一摸,手中霎时多了一把匕首。他继续与她周旋,但她终于甩开他,冲向床帏,然而,她的手刚碰到床帏,床帏却从内侧掀起,张继贤挥剑而出。“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他一边往外跑,一边撕心裂肺地喊。
她一惊,随即快步追上。张继贤已经冲到门边,奋力拉开门,正要夺门而出。她跃身向前,抢先一步按住房门。张继贤一愣,早已被她反手揪住衣领,随后一转身将他摔开。他一个趔趄,靠在门边的墙上。
他挥剑上前,她的匕首已经抵到张继贤的脖颈上。只要她的匕首用力,那么一切就结束了,他只好暂时停止动作,静静地看着她。
因为他的注视,她握着匕首的手轻轻一抖。张继贤惊恐地低声“呃”地倒吸一口凉气。
他也慢慢退后一步。
“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我们何冤何仇?”张继贤声音颤抖着问。
“魏州市廛尽在你的掌握,经过你手的每一文钱的钱孔都沾着血污,”女人轻轻一笑,声音飘渺淡远,仿佛不是从她的喉咙中发出,“凡是可以获利之事你无所不为,因借取你的高利私钱无力偿还而被你打死和逼死者十人;为了偿债被你骗去代替贵族劳役、最终尸骨无存的贱民五人,被卖到娼门而死的女人十人,包括十二三岁的女孩三人;因为与你同行而被你雇凶杀死的商人十八人……我说的可有遗漏?”
“就算有,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张继贤心虚地回答。
她的回答是一声冷笑。张继贤惊恐地看着她。
她看着他,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她无法视若无睹地按下手中的匕首,即便面对的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她不愿让温暖的带着淡淡腥气的鲜血飞迸到自己的身上,脸上,沾满自己的手,深入指甲的缝隙……
张继贤更加惊慌失措,言不成句地喊着:“你听我说……只要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以后……伤天害理的事绝不做了!钱,我给他们很多钱!……你跟我并不是仇人,对吗?”
她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张继贤转头去看他:“快救我!什么我都给你!”
他一笑,却没有上前。他阻拦她,不是为了这些。
女人警惕地看着他,他沉寂片刻突然一跃上前,她放开张继贤,挥刀刺向他。他的剑锋却径直砸向她的匕首,她手腕一震,匕首的尖锋擦过她的脸,一滴鲜血瞬间从脸颊渗出。
她轻轻抬手,抹了一下伤口,鲜血在脸上擦出一抹红色。
他望着那淡淡的血迹,心头一震。曾经,他也让他第一次见到的女孩脸上留下这样的血痕。
她的匕首再次逼近,他只得挥剑迎击。因为功夫相当,两人一时难分胜负。张继贤接着男人的掩护一步步挪向门口。眼见张继贤将要开门,她快步绕开他,一手抓住张继贤的衣襟。他急忙上前阻挠。她躲开他的剑,挥起匕首扎向张继贤的脖子。——她只能在无暇思索之时出手,他的阻拦其实是帮了她。
张继贤惊恐地看着脖子上寒光闪烁的匕首,大喊:“不要……”
匕首却已深深刺进他的脖子。顿时,鲜血如注。
她竭力忍住肚子里翻涌而上的恶心。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家丁赶到了。她急忙打起精神,手腕一转。张继贤的头颅随之滚落在地,眼睛还大睁着,似乎能看到这一切。
“众生所恨,即我之仇。”她立即撑开羊皮囊,提着头发将头颅放入。
张继贤的身体如滩泥般颓然倒下。
男人默默收起剑。他输了。
她将羊皮囊背在身后,准备出门了,却突然转身,深深望了他一眼。
他的目光正好与她相对。他感到自己的心被轻柔地扎了一下,细小而尖锐的痛。
门外,家丁们开始大力砸门。她拉开门闩,迅速闪到一旁。家丁一齐扑进来,只觉一股风刮过,定睛看时却不见人影。
“是鬼……是鬼啊!”有人惊恐地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