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魏州城有半城人都涌到了城东。这一天是魏博节度兵马使(节度使府重要武职僚佐之一,总兵权)潘义之子迎娶节度支使(节度使属官,可代行部分节度使职责)宋世成千金的大喜日子,人们想要看看那赫赫扬扬的排场。
迎亲的排场真是大。从早上开始,潘府便宾客盈门,等候的轿马从东到西从南到北排出三里地去,看热闹的百姓堵住了沿途的街头巷口。
临近傍晚,看热闹的人渐渐散去,在门口迎宾的家仆也只留了两人。忙碌了一天,两人终于有空喘口气了,他们懒懒地倚在门上,小声议论着门内的热闹。
太阳彻底落下去了,西边的晚霞染红半边天,也将日光所及之处都镀上了一层红色。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正在聊天的家仆迎着太阳望去,只见暗红的暮色中,四个轿夫抬着两顶小轿走到了近前。
小轿在门口落地,两个戴着帏笠的女人娉婷下轿。她们一个抱着琴,一个抱着琵琶,款款走到家仆面前,递上名帖。
仆人接过名帖,上下打量着她们。
女人们会意一笑,一齐撩起帏帘,露出娇媚的脸颊。
仆人放了心,笑着说:“姑娘们是踩着日落的点儿来的?里头都问了几次了!可把我们急死了!”
——唐时婚礼都是黄昏开始,不过助兴艺人多会提前就来。
女人们低眉浅笑,没说话。
“快请进吧!”仆人说。
女人们放下帏帘,随着一个仆人的引导进了府。
登堂入室,女人们除下帏笠,在专门给她们设的桌椅前,摆开乐器,坐下来开始弹琴。年长的那个抚琴,微微低下的眉眼十分清秀,偶尔抬头,眼神却是迷离恍惚,仿佛在看所有人,又像是谁都没看。另一个弹琵琶,琵琶来自胡域,那女子也有几分像胡人,浓眉深目,别有一番韵味。
琴乐之声立刻引来无数喝彩。
一曲完毕,侍女们端了茶果上来。女人们接过茶正要喝,只见一个男人从宾客席中走出来,提着酒壶,摇摇晃晃走了过来。走到近前,他夺过她们的杯子,就手将茶水泼在地上,随后自顾自地斟满了酒。
“大喜的日子,两位是不是也该喝酒啊?”他笑嘻嘻地将杯子推到两人面前。
抚琴的女人轻睇一眼,见他脸色微红,带着醉意,便轻轻推开杯子,含笑说:“这位公子,我们还要给大人们献乐助兴,不便饮酒,请见谅。”
他没理会她的推脱,将酒杯又推了回去。他从她们一进门便留了十二分心。风月场中的女人是什么样他没见过,可是,他在她们身上看出了如他一样的冷静和孤寂感。那是练武之人特有的气质,表面的妩媚热情根本无法掩盖。
没错,她们就是他要找的人。
正在喝酒说笑的人们看到了这一幕,纷纷皱眉,但也没人出面制止——她们不过是卑贱的乐伎罢了。
两个女人面面相觑,显得为难。
他举着酒杯,带着戏谑的笑意逼视她们。
女人们看着他,立刻清楚了他的来历。
抚琴的女人装作低头调琴不理他,弹琵琶的仿佛赌气似的突然抬头,紧紧盯着他的眼睛。
他不觉被她的目光吸引。她的眼睛很大,眼眸黝黑,如同两汪深深的潭水。他感到自己被她牵引着,一步步走进水潭,潭底如柔软的沼泽,他踩上去,即陷下去……潭水似乎淹没了他的身体,四周水汽氤氲,随后眼前出现一个轻轻旋转的漩涡,像一张幽幽张开的嘴……他情不自禁地随之旋转,旋转,下沉,下沉……
“快醒来!”突然间,一个隆隆如闷雷的声音从心底传来。他的头脑旋即清醒过来。这是师父教过的“自醒”之术,遇到邪门妖术,最要紧的是时时警醒自己,不要迷惑深入。然而,他的头脑虽然清醒了,但他的身体还在沉迷。只有活动身体,他才可以从幻术中醒来,但是他一遍遍给自己的手脚下达活动的指令,手脚却像被抽干了力气,一动也动不了。
于是,他清醒地看到那潭黑色的深水又将他淹没,水中似乎有千万只触手缠绕着他,将他拖进更深的水底,他眼看着光亮一点点变得微弱……
“两位,请继续演奏吧。”府上的管家走过来,笑着对女人说。
琵琶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浑身一抖。她敛起凌厉的目光,温和地点头。
黑水中的千万只触手刹那间消失。他如获大赦,恍惚了一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他差点被她的目光杀死。
而琵琶女已经调好琵琶,轻轻一拨琴弦,挑衅地睇他一眼。
他的心弦一颤。
喜宴很快过了半程,新人进了洞房,潘兵马使和宋支使两亲家已有七分醉意,然而抵不住亲朋好友的再三推让,他们不得不继续与大家推杯换盏。
他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紧不慢地喝着酒,注视着两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她们不足为惧,他从开始就这么觉得。
她们演奏结束了,正要收拾离开。这时,一个仆人走来,悄悄对抚琴的女人附耳说着什么。抚琴的女人听了,十分惊讶,但片刻迟疑后,她还是跟仆人一起走了。
他正疑惑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坐不远处的兵马使潘义目光飘忽,瞥见女人出门,嘴角露出不易觉察的微笑。
他感到一丝不安。果然,潘义稍稍坐了一会儿,也起身出了门。他望着潘大人的身影,又看了看仍坐在原地的琵琶女。此刻,她正无所事事地坐着,手指不停地拨弄装琵琶的绣袋上的流苏,不时望一眼门口。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宋支使醉意大发,与同僚和亲友们随意地开着玩笑,不时引得席上一阵哗笑。
他快速思索着。他要保护的是宋支使,不是潘义;但是,那个抚琴的女人分明来者不善,她与潘大人离开做什么?他看了一眼宋支使,想到酒宴不会立刻结束,在潘兵马使回来之前,大人们应该不会提前离席,那么,他应该先去看一看潘义!想到这里,他趁众人不注意,迅速出了门。
夜色已浓,院子里上上下下挂满了红灯笼,照得四周一片殷红。那是喜气的颜色,他却觉得不祥。红色也是血的颜色。
他悄悄沿着房下走,侧耳谛听里面的声响。最后,在后院的一间客房前,他停住脚步。——他嗅到了酒气。
屋子里有烛光,他轻轻戳破窗纸,往里一看,只见潘义背对窗户坐在桌前的坐榻上,高大的身形如一座山。
房间里没有女人的影子!
“不好!”他心一沉,一把推开门冲了进去。果然不出所料,潘义垂首坐在坐榻上,衣衫凌乱,脸色煞白。他伸手一试,已经没了气息!
他轻轻吸了吸鼻子,嗅到了淡淡的鲜血的气息。血气是从潘兵马使的胸前散出的,可是,胸前的衣服上只染上几滴鲜血。他仔细看着鲜血滴出的位置,终于在潘将军心口处发现一道不易觉察的刀痕。那刀痕像是轻薄如纸片的东西留下的,从表面上看,似乎已经愈合。
这是下手极快的刺客的杰作,一剑刺中要害,表面却几乎没有伤口。喷涌的鲜血都积在了体内。
——此刻距离潘大人离开酒席的时间不过一刻钟!
他不禁感到后背发冷,看来,是他低估了对手。
不好,还有宋支使!他突然打了一个激灵,急忙出门奔回前厅。
到了前厅,他在人群中寻找宋支使的身影。看到宋支使正在跟一个同僚低语,他这才放了心。他也看到了抚琴的女人。她神情一如之前的平静。片刻之前她刚刚杀了一个人,现在她竟像是没事人一样。
这时,琵琶女抬头看了他一眼,挑衅似的端着一杯酒走到了宋支使面前,笑着说:“感谢支使大人和兵马使大人厚赏!这杯酒是我和姐姐敬您和潘大人的。既然潘大人不在,就由您这位亲家公代替吧。”
宋支使一听,呵呵笑着点了点头,便要接酒。
他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手。
周围的人都被他吓了一跳。宋支使不快地说:“你到底是谁?一晚上惹人不快!”
不待他回答,琵琶女冷笑道:“支使大人,也许这位贵公子觉得我们卑贱之人不配敬大人酒吧!要不,是觉得我们这酒里有毒?”
宋支使脸色更加难看。
琵琶女不由分说,将酒一饮而尽,空着杯子给和他看:“好啦,这酒我自己喝了,省得叫人怀疑。支使大人,看来只好下次再答谢大人的厚赏了!”
宋支使笑起来:“两位姑娘这样说,日后简直没法再见了!”说着,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在她的酒杯里满满斟了一杯酒,随后一饮而尽。
琵琶女忙深深施礼。
他焦急却无可奈何。他和她,是不得在人前直接对决的。
女人们告辞出门。他也想跟出。
走到门口,抚琴的女人突然转身,笑着望着他说:“对了,这位公子难道不是支使大人家的亲戚吗?反正不是兵马使大人这边的呢!”
众人一听,立即警觉地将他围了起来。
两个女人看着他,露出灿烂的笑容,翩然出了潘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