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聂隐娘被一阵热闹的喧哗声吵醒。草草梳洗后下楼,才得知是教坊的乐伎进了别苑。
田季安刚刚安葬了父亲,但为了安抚重臣,竟然不顾丧中忌乐饮的礼数,派乐伎前来助兴。
尽管毫无心情玩乐,但是谁都不敢拂逆少主的好意,众人只得聚集到别苑的大殿,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乐伎表演乐舞。没有人相互交谈,大家只是默默望着乐伎,不知是否真的在看,在听。
聂隐娘陪父亲坐在席间。田季安没来,自然空空儿也没来。而各位大臣满怀戒备,担心乐伎中混入刺客。
聂隐娘的确看到了刺客。——沈秋儿也来了。
不知为何,聂隐娘一看见她,心头便一紧,担心她又有什么惊人之举。碍于父亲,她不希望大师姐在这里生事。
终于找到机会,看沈秋儿一个人在后台闲坐,她悄悄坐在她身边。
沈秋儿正在照着镜子描眉,透过镜子看到她来,忍不住一笑:“怎么,又要提醒我什么吗?”
“这里禁卫森严,你不要在这里生事。”聂隐娘严肃地说。这别苑之中有该杀之人,她看出大师姐心有所动。
沈秋儿扭过头,冷冷地说:“你一定要这么多事吗?一旦发现该杀之人,我们都可以自由行动,你无权干涉,对吧?”
“那也不必涉险行事,一旦发生意外不值得!”
“哼,你是担心我出事牵连你父亲吧!”
聂隐娘默然。
“我和二师妹都是无牵无挂,而你,要担心的人也太多了……”沈秋儿冷笑。
她说中了聂隐娘回来后一直纠结的心事,她低头,轻轻问:“你们真的没有牵挂的人吗?跟师父上山之前,你们的本家难道都没有人吗?”
沈秋儿的眼神明显动摇了一下,但她立即定下神来。“即便有,也该放下。看来你的修炼还早着呢!”
“那么,你就念在同门之情,不要在这里出手。”聂隐娘恳切地望着她。在这方寸之地,父亲,弟弟,还有空空儿都在这里,她不希望事情变得棘手。
沈秋儿意外她竟这样轻易低头,想了想说:“那么,说定了,下次你不得再阻挠我!”
聂隐娘点头。
沈秋儿莞尔一笑:“昨天夜里,信仁坊又有姑娘被偷走了。一个月里,差不多有十个孩子失踪了。”
聂隐娘一愣。这是她不久前在追踪的事,她怎么知道的?
“是‘花头人牙子’朱三所为,他每凑齐十人左右便将人偷偷运到胡地,换成驼马。为防止官兵查问,他每次都是走水路。他昨天到教坊跟相好的辞行,应该是今夜在浦口出船。他偷走的女孩应该就藏在水岸码头附近的某个地方……”
聂隐娘默默听完她的话,问:“我们联手阻止他,如何?”
“就为这点事,值得劳动我们两个人吗?”沈秋儿鄙夷地冷笑。她描完眉,麻利地收拾起黛粉盒。
“对方想必人手不会少……”实际上,隐娘担心的是她滥杀无辜。
“那今夜人定之前,我们浦口见!”沈秋儿说完,起身抱着琴出了门。
入夜时分,浦口方圆数里之内升腾起蒙蒙白雾。
聂隐娘早早埋伏在浦口附近的蒲苇丛中,仔细谛听水岸附近的声响。
与此同时,沈秋儿也在通往水岸的路边埋伏。
突然,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听上去有十数人。
聂隐娘和沈秋儿同时抬头,循声望去。
然而迷雾重重,她们只隐约看到一队人影子,却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人。
聂隐娘和沈秋儿都全神戒备,随时准备出击。
与此同时,她们又听到了水声,是隐蔽在芦苇丛中的船,似乎是接应岸上的人,听到脚步声正慢慢靠岸。
她们等待他们一碰头便立即行动。
可是,岸上的脚步声慢慢靠近着,眼看要到岸边了,却突然四散开来。
聂隐娘和沈秋儿正觉纳闷,只听船上传来一阵异动。聂隐娘紧紧盯着岸边,只见船家似乎发现异常,正要掉头划船离开,一个黑色的身影一跃上船,船家摇摇晃晃倒下,过了一会儿,又突然站起身来。她一想,应该是刚才跳上船的人假扮了船家。那么,刚才的脚步声并非朱三他们,而是跟他们一样针对朱三的人。
可是,他们是谁呢?
浦口又恢复了宁静。过了一会儿,又有脚步声传来,其间还夹杂着女人被堵住嘴后发出的微弱的反抗声。不时有男人压低嗓门威胁着她们。
聂隐娘和沈秋儿暗中查看,领头的那个正是朱三。他赶着抓来的女孩们来到岸边,正要指挥手下将她们赶上船,却突然发现了异常,随即大喊:“不好,快跑!”
岸边顿时乱成一团,聂隐娘和沈秋儿急忙起身,冲到那里。出乎她们意料,岸边竟然出现了官兵打扮的人。她们顾不得多想,将面纱再向上提一提,迅速将手脚被绳子捆住的女孩先解救。松开手脚的女孩们顿时四散逃窜。
随后,聂隐娘和沈秋儿便隐入雾中。她们不能现身于官兵面前。
聂隐娘提醒过沈秋儿,除了朱三其他人不得杀死,只要捆绑在原地留给官兵即可。所以,现在,她们要尽快找到朱三——若他落于官兵之手,应该有办法买通官府免了死罪,继续为害百姓。
雾气中,朱三的手下跟官兵展开激战。
聂隐娘和沈秋儿循声而至。突然,一个人靠近她们,沈秋儿挥起匕首便要扎过去,聂隐娘一看,急忙将那人一把推开。
那人猝不及防跌出几丈远,沈秋儿又扑过去,仔细一看,原来是聂明戬。她的匕首高高举起,却没有落下。
聂明戬目光定定地看着她黑色面纱上露出的茶色的眼睛,刹那讶异之后是早已了然的平静。
“聂衙推……”有官兵闻声前来相救。
聂明戬慌忙示意她快走。沈秋儿冷冷看了他一眼,倏忽便不知去向。
一个官兵过来,扶起聂明戬:“衙推,被偷来的女孩子一个不少,都救下来了,朱三的手下十人都已抓获,只有朱三还没找到……”
聂明戬望着迷蒙的雾中,怅然若失。这宗案子也缠磨他多日,经过几个月的查访,终于摸清朱三的底细和出船地点。今天夜里,他才带领精锐突袭抓捕,一举成功。可是,他没想到会遇见她,还有姐姐——刚才推开他的那个人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
这是他最不想得到的结果。
聂隐娘和沈秋儿屏息躲在雾后,仔细谛听四周的声响。突然,一阵细微的水声传入她们的耳际,她们几乎同时跑入雾中。
朱三躲在水中的芦苇丛中,此时刚爬上岸。他刚跑出两步,聂隐娘和沈秋儿已一前一后将他围住。朱三见是女人,还想反抗,但是刚挥起随身带的铁棍,两把匕首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他立刻扔下铁棍,跪地求饶。
“两位饶命!小的只是人牙子,是他们的父母不要她们,我才出钱买下她们!我从未伤害她们人命!”
“笑话!贩人的还去人家家里偷人了!偷的还都是没长成的女孩!”沈秋儿咬牙说道。说完,她的手就要用力,但是,她似乎想到什么,突然将匕首收回;“差点忘了,我还没赎回我的过失,暂时不能杀人。那么,你来吧……”
聂隐娘知道,她是故意的。她握着匕首的手微微颤抖着。
“啊!”雾中突然传来令人胆寒的叫声。
聂明戬急忙循声而去。雾气中,他看到一个身影飞奔离开,在靠近岸边的小路上,一具男人的尸体靠着一块石头斜倚着,颈上头颅已不知去向。
聂明戬沉着地查看四周,果然在尸体旁边,发现一个血写的“卍”字。
聂隐娘背着羊皮囊悄悄回到枕云阁。父亲房间传出均匀的呼吸声,她放下心,闪身回到自己房间,找出水盆,倒入半盆水,然后从腰间取出一小瓶药水,在水中倒了几滴,然后,她将羊皮囊打开,朱三满是鲜血的头颅就在里面。她平静地将头颅轻轻倒进水盆,一滴药水不经意溅到了桌子上,桌子上立即出现一个小小的贯穿的小洞。
头颅在药水中迅速溶解,一股奇怪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扭头不去看水盆。
这时,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聂隐娘惊讶抬头,只见父亲正脸色凝重地站在门口。
她本能地挡住水盆,父亲却已快步进门,三步两步走到水盆前。他看到了最后一丝血肉在药水中溶解。
聂隐娘低头不语。
聂锋倒退一步,高大的身躯剧烈晃了一下,他急忙用手撑住桌子才没有跌倒。
聂隐娘低头,等待着父亲的询问,半晌,才听到父亲开口:“这些年,你就是这么过的?”
聂隐娘沉默。
聂锋伸手捏了捏眼窝,若无其事地擦掉泪水:“愿意跟我说说吗?”
聂隐娘迟疑了一会儿,开口:“女儿不愿再提起往事。”
聂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问下去。“以后,还要做这些事吗?”过了一会儿,他简单地问道。
聂隐娘点点头。
聂锋像突然被抽走所有的力气,身子颓然一颤。聂隐娘急忙上前扶住他。他却大力甩开她的手,颤声问:“为什么要这样活着?你是花样年纪的女儿家,为什么要去做这么可怕的事?”
“父亲,女儿所杀之人都是十恶不赦之人,女儿从未杀害无辜……”她为自己辩解。
“就算是可杀之人,也有官府呢,你何必贸然出头……”他心痛地看着她,“从前看不得流一滴血的孩子,怎么能做这些事……”
“父亲,我已经不是五年前的我了。”
“不是说一直在吃斋念佛吗?带走你的是尼 姑,还是……”聂锋喃喃自语地说,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旋即惊讶地看着女儿,失神地开口:“莫非她是……”
聂隐娘的回答仍是沉默。
聂锋却知道,自己的猜测得到了确认。他默默起身,出门。
“以后夜里不要再出去了。有什么事,还有父亲呢。”临走之前,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