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古庙潮湿的地上,玉夫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起身,将自己白天砍下的栎树枝在地上均匀铺开,又铺了一层稻草,再躺上去。还是睡不着。
栎树枝耐烧,父亲曾经跟他说过,烧铸铜镜的时候,就用栎树枝。
他想要重开镜坊。尽管父亲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不可造镜。
产生这个念头,是因为老猫。
那天老猫走了,就像失踪了一样。然后有一天傍晚,他挑着担子刚进家门,就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他吃了一惊。只见老猫挺直腰板站在门口,几天不见,竟像变了一个人:黄白的头发洗干净了,利落地梳了起来;脸上的污垢洗了,胡子也剃了,一身衣裳虽然破旧但已经洗补过,看着还算干净整齐。
如果不是看到他的瘸腿,他简直认不出那是老猫。
看着他惊讶的样子,老猫有些不好意思:“我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我家里没有镜子,好几年没看自己的模样了。那天到你这里才看到自己已经是这副德行了……”
玉夫大笑起来,请他进门。
老猫一瘸一拐地进了门,将一个篮子放在石桌上,说:“我做的饭,你尝尝。”
“你还会做饭?”玉夫惊讶。
“以前,我女儿说我做的比她娘做的好吃呢!”老猫有些得意。
两人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玉夫忍不住说:“大叔,你好像变了一个人……”
老猫感慨地叹了口气,说:“是你让我想通了很多事啊。”
“我?”玉夫感到意外。
“你看啊,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你还是个孩子我可是个大人,可是,你比我活得卖力多了!我呢,这些年简直是混吃等死!从你家回去的那天夜里,我就想:要么我就直接死了算了,省得成天活得人不人鬼不鬼;要么我就重新做人……后来,我发现自己原来没有胆量去死……所以,我就想重新活一回。”老猫说。
他告诉玉夫,他在使牙找了份差事,足够养活自己。
玉夫真心为他高兴。
“我姓罗,单名一个‘石’字。”老猫说。
玉夫点头:“我叫您石叔吧。
老猫看着他,说:“你家里只有你一个人?”
玉夫一笑:“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父亲也在几年前过世。”
“难得你小小年纪就一个人过活,也没有变坏……”老猫感慨地说。
玉夫笑起来。过了一会儿,他问:“石叔,我想问您一些事——您见过的世面毕竟比我多……”
老猫点头:“你问吧,只要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玉夫想了想,说:“有件事我觉得很奇怪,镜街都是做铜镜买卖的,可是,为什么就没有一家镜坊呢?”
老猫听了,沉默了一会儿说:“没有镜坊,是因为没有镜师。魏州五年没有镜师了……”
“什么?”玉夫吃了一惊,“为什么?”
老猫看了看门外,压低嗓门说:“五年前,血洗镜街,你没听说过?”
玉夫的心咯噔一沉。
“五年前,镜街的镜坊全部被使牙派人毁了,镜师都失踪了,那些依靠镜坊活的人也死的死,逃的逃……过了一年多这里才恢复过来,不过镜师是再也没有了……”
一丝凉意快速爬上了玉夫的后背。“真是奇怪,辛苦跟泥巴和铜水打交道的镜师做了什么事,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他小声说。
老猫迟疑了一下说:“不知道,总之是太惨了……所以,你要是不想做其他营生,那就磨镜子吧,等你攒够了钱,就开个卖镜子的铺子。但是,无论如何也别开镜坊,魏州容不得有镜师……”
玉夫的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向那几间房门紧锁的屋子,父亲的镜坊。
“为什么我不能铸镜?”隔了五年时间,十二岁的自己瞪着眼睛问父亲的一幕似乎就在昨日。
那是一个柳絮纷飞的夜里,父亲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他睡眼惺忪,父亲慌手慌脚地替他穿上衣服,然后推着他下床。直到出了门,春寒料峭的凉风才让他清醒了几分。他定神一看,只见父亲身上背着简单的行囊,正领着他沿着小巷的阴影离开镜街。
“爹,我们去哪里?”他问。
父亲忙停住脚,一把捂住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出声。
然后,他们便一路离开熟悉的里坊,藏到城门附近的小客栈,第二天一早便出了城。
父亲把他送到城外的老友姜伯伯家,临走的时候说三天后去接他。
“玉夫,爹是铸镜师傅,但是,这门手艺你不要再学了。以后,你只磨镜,不铸镜,你一定要记住!”临走前,父亲对他说。
“为什么?”他觉得奇怪。一直以来,父亲最骄傲的就是他高超的铸镜手艺,魏博最有权势的人家都来找他铸镜。
“不要多问,你只要记住!”父亲的语气变得严厉。父亲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但是,那时,他变得那么严肃。
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
“记住了?”父亲几乎是暴躁地再一次问道。
他只得点头。
父亲仔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便转身走了,走出十几步,又转过身来向他挥了挥手。——那时候,他不会想到,这就是父亲留在他记忆中最后的印象。
后来,三天时间过去了,父亲却没有出现。他偷偷地回到自己家里,发现家里空无一人,屋子里的箱柜都被翻过了,东西散落一地。父亲镜坊的门虚掩着,父亲用来锁门的鱼锁丢在地上。不用看他也能猜到,里面一定也被翻过了,因为他能感受到周围被粗暴扰动的空气还没安定下来。
他说不清当时的感觉。他那么想推开门,看看里面是什么样的景象,可是,他似乎又感到胆怯——似乎不去亲眼目睹,就可以在心里继续想象里面的一切,父亲还有自己的生活就可以凝固在那扇虚掩的门后。而且,隐约地,他似乎听到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快跑,快跑!
于是,他将鱼锁拾起来,锁上镜坊,飞快地跑出小院。他刚跑出巷口,便有官兵追了上来……
老猫说的血洗镜街,应该就是发生在那一天。
明戬走进乐伎沈秋儿的寝室。他换上了与朋友们外出喝酒、游玩时才穿的绸缎衣袍。
屋子的主人不在。进门前,他听到另一间妓房里传来的悠扬琴声。他是跟行首要了沈秋儿的牌子先进来的。“今天,我只是一个客人。”他这样跟行首说。
他好奇地观察着房内的一切,想要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他希望找到什么,还是证明自己推理失误?他说不清楚。
跟其他妓 女的寝室一样,这间屋子里的家具和装饰都极尽浮华,被褥、窗纱也是一例地红艳暧昧。只有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体现出主人的喜好和品味。就像栗色屉橱上一柄竹青色的素折扇,就像随意搭在屏风上的那件白色的披风,就像在屉厨上盛开的那盆不知名的花。他走到花前。那是一盆看上去有些古怪的花,它没有叶子,一杆杆光秃秃直溜溜的绿茎,顶端如伞状展开五六朵奇特的花,红色的花瓣反卷如遒劲的龙爪,花蕊如龙须般张扬地翻飞,就像划弧飞溅的烟花的痕迹。在昏黄的烛光下,它看上去妖冶,诡异,隐隐透出邪气。他看着它,感到不安。
屋子里东西不多,放在外面的,可以一眼看清。能够藏东西的地方只有两处,一个衣橱,一个屉橱。他仔细看着两个橱子的把手。衣橱的门上镶着铜拉环,拉环最下面的地方因为经常拉握而比其他地方更光亮。屉橱的抽屉上没有木纽,要用手从侧面拉开。他凑到近处,中间的一个抽屉的一角,从侧面看泛着淡淡的光。那是人手经常触摸留下的印迹。
他小心地拉开抽屉,一股沉郁的香气随着抽屉的拉开弥散开来。里面放着的是女子常用的胭脂水粉。但是他从未看她施朱着粉。他打开胭脂盒子,里面的胭脂膏果然一丝未动。另一盒“迎蝶粉”(以细粟米磨成的化妆粉)也是如此。
一个最常开合的抽屉,不为妆容,是为什么?他思索着,手沿着抽屉的边沿摸下去,伸向了底部。
“啪”的一声,背后传来铮铮的琴响。他回头,只见琴摔在地上,沈秋儿站在门口瞪大眼睛看着地上。似乎是开门时不小心摔了琴。
他迅速推上抽屉,上前捡起琴。
沈秋儿进门,接过琴仔细检查了一遍琴弦,确认没有摔坏,将它随手放在几案之上。
她请他入座,自己也规矩地坐在他的对面。她没有开口问话。
“哦,这盆花很特别啊……”他强忍砰砰的心跳,指着那盆花说。
“是无义草,您难道不认识?”沈秋儿笑着说。
“无义草?分明是花,为何叫‘草’?”
“是啊,大家都这么叫,就被当成‘草’了吧。”
“无义草,是‘无情无义’的意思吗?”
“是。”她为他斟上一杯茶,轻轻推到他的面前。
“花草非人,何谈无情无义?”
“因为它或先开花,花败才长叶子,或先长叶子,叶子落尽才开花,花和叶永不相见。世人因此说它无情。”
明戬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盆花,感到一股突如其来的凉意。
她看着他,眼角飞起妩媚的笑意:“公子深夜来访,就是要跟小女谈论花草吗?”
“不是。”他红了脸。
她一笑,将手放在琴上:“那么,是要听琴吗?”
“不。”他急忙上前拉住她的衣袖。她的琴声会让他迷醉——那是她的幻术,他不能上当。
“那么,我们做点什么呢?”这时,他们相隔寸许,气息相嗅,他的心跳声也再也无从掩饰。她看出了他的窘迫,眼神更加迷离娇媚。
他急忙扭头避开她的眼睛,随即立刻起身。她的眼睛,她的声音都会迷惑他,他知道会这样,但是他不能被她迷惑。
她一笑,轻盈地起身,再次逼近他,伸手摸在他的胸口,声音娇媚而低沉:“那么,我们……”
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连自己都为那明显的心跳声而脸红。他急忙将身子往后挪开。她是危险的,就像……无义草!
她又上前,突然抱住他。他挣扎,她的身子索性如藤一般慢慢缠在他身上。“你来找我,不就是为了这个吗?我的客人……”
啊,她对他而言,时时刻刻都是一种迷惑。她的眼波撩动他的心弦,她的呼吸让他心跳加快,但是她,却像一个老道的猎人,心知可以轻而易举地擒获他,所以故意逗弄他,同时欣赏着他的手足无措,心猿意马。而他,对她毫无还手之力。
她的嘴唇轻轻印在他的唇上。是清甜的味道。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嘴,含住她的唇,轻轻地一下一下地吮吸……那双迷离的眼睛看着他,他慢慢地垂下眼帘。突然,他感到一丝不安——她眼睛里的沉沉的雾气让他惊醒。他慌忙想要睁开眼睛,可是他的眼皮却像注入了铅水一般,沉重得抬不起来。朦胧中,他听到她慢慢覆在他的身上……
第二天,明戬醒来,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他诧异地看着四周,没错是自己的屋里!昨天自己出门前翻弄的证物和笔录还放在桌上,去使牙穿的衣服也挂在外面。他感到一阵恍惚。难道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吗?
他忙起身下床,打开衣橱。“梦中”去明月坊穿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里面,像是仆人叠好后从未碰过。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努力地回忆。他到过明月坊。他见过沈秋儿。沈秋儿魅惑地扑向他……那之后呢?他的回忆在那里停住……现在,他在自己的家里,像并未出过门一样。
他茫然地拿起那身衣服,轻轻抖开。一丝淡淡的幽香随着抖动轻轻散开。他记得那个味道——那是沈秋儿抽屉里的味道!
那么,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