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隐娘离开明月坊,来到城外古庙,在佛像下她找到了“主人”留下的第二封信。这才是她涉险离开别苑的真正原因。
然而,她还来不及将信收好,便感到背后有声响,她不动声色,猛地向后伸手,一把抓住一只胳膊,将那人过肩摔倒在地,抬腿压在他身上。
来人顿时痛得“哎哟哎哟”叫起来。
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布衣少年。
“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她厉声喝问。
“啊,是你啊!”少年看着她,突然说。
他们离得过近,她的头发垂到他的脸上,他的注视让她不舒服,她将他的脸别到一边。他痛得啊啊大叫。
“我认得你,你是聂府的小姐,我是磨镜郎!我没有追踪你,我到山上砍柴,下山晚了在这里过宿!”少年一口气说完了所有话。
她迟疑了一下,又捏了捏他的身骨,的确不像练过武功的。她松开手,站起身来。他缓了半天,才一节一节地从地上爬起身来。
她不想跟他多言,转身准备出门。可是,偏偏这时,外面下起了雨。她只得站在门口等雨停。
他捶着肩膀走过来,隔了几步远站住,好奇地看着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出来?”
她扭头瞪了他一眼。他胆怯地后退了一步。
但是,雨比想象得下得更久。她有些焦虑,现在别苑里只有父亲在,而那里杀机四伏。
他看出她心神不安,转身离开,过了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一件蓑衣和一顶斗笠。“给你。”他简单地说。
她迟疑了一下,接过蓑衣披上,随后戴上斗笠,立即冲出古庙,但跑了两步又回来:“那你怎么办?”
“啊,我啊,明天再回去喽。”
她想了想,将自己身上的斗篷解了下来,一把丢给他。斗篷兜头把他裹住,他挣扎了一番才露出头。
她看着,忍不出笑起来。
啊,她有五年没有这样笑过了。她立刻收起笑容,冲进了雨中。
他披着她的斗篷,望着她消失在雨幕之后。山中本来就凉,下雨之后更有种早春的料峭之感。他不由得将斗篷裹紧些。这时,他嗅到一丝淡淡的香气,来自斗篷。是花草的香气,但是并非寻常的花草。啊,他记起来,那天她追上他时,他就迷惑于这香气。是在哪里闻到过呢?
空中一道闪电亮起来,瞬息又熄灭。
是闯入镜坊的那个黑衣人!他突然想起来了,没错,就是她!
身手敏捷,一看就是练过功夫的,夜里出没……她究竟是什么人?他突然想起自己摸到的来自她背着的皮囊的鲜血,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立即将朽烂了一半的庙门关上,转身从行李中找出火石,点起一堆篝火。
迎着篝火,一枚腰牌赫然落在门口的地上。他捡起来,借着火光一看,上面写着“鳌留别苑”。是她刚才落下的。
聂隐娘回到鳌留别苑,雨已经停了——啊,不,这里根本没有下雨,地上都是干的。她将蓑衣、斗笠脱下,藏在附近的林中,然后等待巡逻的牙军路过,悄悄翻墙入内。
落脚之处正是那片竹林。她整理衣裳,慢慢走出,仿佛是散步路过这里。
一抬头,却见黑暗中站了一个人。那个人背对着她,听到声响,慢慢转过头来。
又是他!
她不想再跟他纠缠,立即快步离开。他却快步追上来。她再次加快脚步,他停下来,大声说:“聂小姐,这个时辰还出来散步吗?”
不远处驻守的牙军听到声音,立即往这里移动。
她只得停下脚步。
牙军已经跑到近前,他示意他们回原位待命。
“空侍卫,请问有什么事吗?”她忍住不快,问道。
“没有什么事,只是见有人半夜翻墙,所以随口问问而已。”
她回头看着他。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望着她,突然走上前来,她本能地提高了警惕,他抬起手,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坚持将手伸向前,她看出他并非恶意,便没有再反抗。他的手渐渐伸向她的脸颊,她不禁轻轻侧过脸。而他并未触碰她,随即收回了手。她看到,他的手里多了两片竹叶,从她的头发上摘下来的。
她立刻站好,心跳却乱了。“这是你的策略吗?”她有些气恼。
“策略?”
“用‘美人计’迷惑我,这样我就不是你的对手?”她不快地说。
他笑着望着她,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她:“难道是这个计谋起效了吗?你被我迷惑了吗?”
她默默地一步一步后退,努力想让自己砰砰乱跳的心平静下来。
他在距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她慌乱地低下头。
他默默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这里没有下雨。”他最后说,将竹叶丢在空中。
回到房里,聂隐娘急忙打开信,这次却是一幅写意画,一个挂着酒幡的店门口,一个可爱的小孩子翘着脚去够高处的酒漏。她将画浸入药水,画没有消失,只是一侧显出一个落款:庚午。
庚午是五天后。
她松开手,那幅画便飘在水面上。她仔细看那幅画,酒幡是指酒家。她回魏州以来,偷偷去过几次教坊、酒肆,城中酒家众多,到底是哪一家呢?突然,画中的一个细节吸引了她。那是酒家后面不远处的红门楼……那是明月坊!没错,虽然没有画出明月坊的招牌,但是,仔细回忆明月坊周围的街道和店铺,的确有如画上一样的酒家。那么,时间呢?画中没有太阳或者月亮,也没有写明任何时辰。她再次一一关注画中细节,最后注意到孩子脚下的影子——那是一点大小如豆的墨迹,紧挨孩子的脚丫。那么是正午前后吧?
五天后正午,酒家与“主人”相见。确认画中信息都牢记在心,她将盆中水一搅,画和纸顿时消失不见。
“主人”派人送信之时,想必不知道她已经随父亲被拘押在鳌留别苑。五天后不知她是不是已经离开鳌留别苑,想要青天白日时离开别苑并非易事。
明戬一个人在家整理从使牙带回来的笔录和证物。父亲和姐姐在家时他喜欢独处,但是当他们不在,他又突然觉得孤单——是孤单,不是孤独。孤独,是只有在人群中才可体会的感觉,没有茫茫的人群衬托,只剩自己一人,那么更摧心蚀骨的是孤单的现实。
他翻开仵作整理的笔录,仔细回忆着案件的进展:
潘兵马使死于剑伤。宋支使死于毒杀。杀手极有可能是两名冒充乐伎的刺客。她们无意间留下两件证物:曼陀罗膏的残迹和藤绳。刺杀潘兵马使的人手法酷似佛罗刹。
张继贤被斩首而死。杀手不明,但可以确定的是她使用了羊角匕,而根据传说这是佛罗刹的兵器。
从作案的手法和留下的“卍字”来看,这三桩命案应为三个不同的刺客所为,而且,他们都与佛罗刹有着某种联系。
“曼陀罗……”一滴烛泪落下,烛光猛地一跳,整个室内的光亮也随之一晃。他忙剪了剪灯芯,烛火重新稳定下来。他盯着开始那三个字,回忆如电光石火般突然在脑海中闪现。
是的,他不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父亲一直患有头疾,每次发作的时候都痛苦难忍。母亲在世的时候四处求医问药,都没有治愈。后来,母亲带他和姐姐去悯慧庵上香,跟寺里的女尼说起这件事,有一位女尼后来给了母亲一小瓶药,嘱咐母亲每次滴一滴药水,兑成一大碗水给父亲喝。回家后一试,果然有效。那瓶药水,他听母亲说过,正是取自曼陀罗的花。
“曼陀罗,生于天竺……”他默念道。“曼陀罗”在梵文中由“心髓”、“本质”和“得”两词组合,本意是“得到本质”。他的心一动。天竺是佛家起源之地,曼陀罗花是佛家名花。传说佛说法时,天空就会降下曼陀罗花雨。
羊角匕……曼陀罗……佛罗刹……
明戬默默起身,推开窗户,望着夜空中日渐丰盈的月亮。
就算再过十个五年,明戬也不会忘记他和姐姐最后一次随母亲上香的情景。
那是一个十五日,母亲每月去悯慧庵上香的日子。那天母亲心神不宁,父亲从几天前开始总是早出晚归。他和姐姐听说了父亲好友田绎一家被杀的消息。
悯慧庵位于城西北的清明山上。他们坐马车前往。路上,家仆陈妈给他们讲故事。
“小孩在佛前可不敢乱说话,不然呢,就会生病。”陈妈说。
“佛是泥胎,又听不见。”姐姐说。
“谁说的?庙里的佛像都是佛的化身,所以我们对着佛像许愿,佛在千里之外也听得到!佛的化身有千万个呢,”陈妈煞有介事地说,“有的是草木,有的是鸟兽,还有的就是人的模样……就算现在眼前,咱们也认不出来。”
姐姐和他惊奇地瞪大了眼睛。
“我不信。”姐姐说。
“佛罗刹知道吗?她啊,就是化身中的一个。”陈妈不肯平白被否定,急忙举出例子,“每当哪里出现冤屈,她就会现身,专杀贪官污吏,为民伸冤。”
姐姐好奇地问:“她怎么能杀人呢?佛祖不是说不杀生吗?”
“是啊,所以叫她佛‘罗刹’啊!”陈妈说,“罗刹是杀人的恶鬼。”
“那她如何杀人呢?”姐姐又问。
“她夜里出来,一身黑衣,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有人;没人见过她的脸,因为见过她的人都死了。每次杀了人,她会留下一个‘卍’字符。”陈妈说。
他们听了,更加好奇。
“那么,她是好人啊……”姐姐说。
听着她们的谈话愈加凶险,母亲忙叫陈妈打住,又跟姐姐说:“再怎么说,杀人也不是好事啊。”
姐姐似懂非懂地点头。
到了山前,他们下了马车,拾级而上。他和姐姐一路欢跑,母亲赶不及,只得命家仆追去,她和陈妈在后面慢慢走。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庙门前,等着母亲。因为陈妈的话,姐姐瞪大眼睛仔细打量每个从他们面前路过的人。
“你在看什么?”他问姐姐。
就在这时,一个尼 姑从他们面前经过,姐姐立刻跟了上去。
“师太,您是佛的化身吗?”姐姐拉着尼 姑的衣襟,仰头问道。
尼 姑听了,呵呵笑起来,正要回答,这时,母亲走过来,颈上的佛珠突然断开,珠子噼噼啪啪溅落一地。姐姐见了,立刻蹲下来帮她捡珠子。他也追着满地的珠子捡起来。
母亲也低头捡拾,但心绪却颇为不宁——他听母亲说过,佛珠是驱灾挡劫之物,佛珠断开,便是替人抵挡一劫。一颗珠子蹦跳着滚到女尼的脚下,她弯腰捡起来,上前递给母亲。母亲急忙行佛家礼致谢。尼 姑接过来,念了一句佛。
他和姐姐将捡起来的珠子捧在手里,递给母亲。母亲无处存放,尼 姑立即撑开一个香囊,让他们把珠子都倒了进去。母亲忙再一次致谢。
“夫人,小姐眉目清秀,聪明异常,颇有佛缘啊。”尼 姑对母亲说。
母亲勉强笑着说:“师太过奖了。”
尼 姑似乎还有话说,母亲却没有在意,匆忙拉着他们进了庙里。
那天回家后,他便莫名其妙生了病。第二天,家人发现姐姐被人劫走了。他听家中的仆人说,姐姐失踪前一天家里来过一个尼 姑……
那个尼 姑,她是谁?难道是……明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用力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继续想下去。但是,那个可怕的念头还是从头脑里钻了出来:如果那个尼 姑是佛罗刹,如果姐姐的离奇失踪跟佛罗刹有关,那么她极有可能被训练为刺客!这次的杀人事件,如果跟佛罗刹有关,那么很有可能也跟姐姐有关——她可能就是三个杀手之一!
不会的……他在心里替姐姐辩护。他虽然讨厌她,但是,他不相信也不希望她跟这些凶案有任何关系。可是,父亲的话在耳边响起“你姐姐的事,你不要再问了”那么,姐姐肯定有什么事是瞒着他们。
除了姐姐,还有一个人可疑……
他想到这里,起身换上外出的衣服,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