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刺客,通常只是以武力刺杀目标,其行为虽然晦暗,但毕竟遵守了武者的本分。只有当目标难以接近时,他们才使用计谋,如荆轲假托进献燕国之地的图册觐见秦王,要离为了赢得公子庆忌的信任不惜断臂、杀妻,聂政不惜自残躯体以接近韩王……但这些与幻术不同。刺杀是邪行,那么幻术就是邪术。邪行在某些时候还可以被理解为必要的计谋,而邪术蛊惑人心,让人一时迷失本性,做出异常的举动——那便是失德。所以,武者通常都不屑甚至抵触幻术。
毫无缘由的,他想起了昨天夜里的姐姐的话。那时,她明明站在他的眼前,两人相隔不过咫尺,可是她的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而不是从她的身体发出的。而他当时好像被念了咒语一样,一切照办。
那分明是幻术!明戬不禁轻轻拍了一下桌子。原来是这样!昨天夜里的事,还有红拂和绿玉离奇地被绑走、轿夫和她们自己都全然不觉,都是因为中了幻术!
幻术之中,迷魂术最常见,受到蛊惑的人会在当时迷失,但是,他们不会失忆。那么,绿玉和红拂应该看见过刺客的样子——哪怕没有看清她们的长相。也就是说,红拂说完全不记得是在说谎!
“姐姐死得冤枉,她不是吓死的……她们就在这里,她们就在这里……”红拂送藤绳给他时惊恐而慌乱的声音在明戬耳边回响。——她不是有意想要隐瞒什么,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他去明月坊查问时,她还在受迷魂术的蛊惑。
——那么,当时刺客就在明月坊!
想到这里,明戬立即起身,匆匆冲出使牙。
但是,他还是晚了一步。
当他赶到明月坊的时候,行首告诉他,红拂已经被人买去,跟去了江南。
他感到震惊:“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你们上次来的当天夜里。”行首遗憾地叹了口气,“本来是很聪明的孩子,因为遇到上次的事,加上绿玉的死,就变得有些疑神疑鬼,经常说胡话,这里不便留她了……换个地方对她来说也是好事……”
明戬默然。没错,刺客就在这里。所以,她总能早他一步,将他想要的线索利落地斩断!绿玉是死于恐惧,但那恐惧不是来自回忆,而是……刺客直接出现在了她面前!
他心中懊恼无比。如果他能早点发现问题所在,那么绿玉就不会死,红拂也不会被送走,而他也不必再一次进退两难……
“行首大人,茶煮好了……”一个清越的声音传来。
行首点头说:“端进来吧。
门开了,是沈秋儿。还是一身素净,不施粉黛。她低头进门,将茶壶小心放到桌上,给明戬和行首斟满茶水,然后又低头退了出去。
聂明戬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轻轻吹了吹茶水,慢慢喝了一口,突然问:“这个姑娘乖巧伶俐,又弹得一手好琴,行首大人看人的眼光真是好啊。”
行首听了,总算露出一点笑意:“唉,连日来也就这件事还算称心。”
“说起来,我家里也想买个能拉会弹的丫头,当然,样貌琴艺没法跟明月坊里的姑娘相比——我想找一个说得过去的就行,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这样的人呢?”
“聂公子过谦了。其实,无论是谁,要买丫头无非都是到人牙子(人贩子)那里去,当然,也有家里实在过不下去的,就自己或由父母家人领着送到门上来的……”
“那像秋儿这样的,是行首找的人牙子,还是……”
“哦,她啊,是自己过来的。唉,家里太清苦,她又是大的,她不卖身一家子都活不下去了……”
“最近还买过别的新人吗?”
“就只她一个。明月坊选人一向挑剔些……”
明戬点头,喝完杯中的茶水,便起身告辞。
出门的时候,恰好看见沈秋儿在门口送客。客人一脸轻浮,伸手捏她的脸颊,又摩挲她的肩膀,看样子像是前一夜在这里留宿的人。她娇笑逢迎,催他快些上轿。
这是明戬第一次看见她笑。她的笑容甜美迷人,只是眼眸里仍透出一丝悲伤。可是,因为那笑容是为了别的男人,他因此而感到生气。
她转身时看见他,忙低头避让。她低眉的样子就像一株卑顺的纤草,可是,分明又透着魅惑,像暗夜盛开的浓艳馥郁的花。
“你……本家在哪里?”他停下来,问道。
“这里就是小女的家。”她含笑回答。
“哦?”
“将我卖到这里的家,算不得家,不是吗?”她一笑。
他听着,为她感到心痛。
她似乎感受到了什么,轻轻抬头,微笑着看着他。
这是他第二次与对视。她的目光看上去像蒙着一层薄雾,茶色的眸子仿佛雾中透出的一点影子,她可以看清所有人,而没人能够穿过她眼中的迷雾。
他无话找话:“秋儿是你的本名吗?”
“抱歉,公子,小女只跟最亲密的客人才说自己的本名。虽然这样的客人小女还没碰到,但您甚至连我的客人都不是呢……”她笑起来的时候,故意流露魅惑。
他清楚地感到自己的心因为嫉妒而生痛。“那么,你希望我是吗?”他冷冷地问。
“随时恭候!”她露出迎客时的挑逗笑容。
他转身,拂袖而去。她看出他对她的心动,而她的回应不是感动,不是领情,只有嘲弄。
那天日落时分,明戬来到了鳌留别苑。他有很多事想要问姐姐。
五年前是谁带走了你?
这五年你是怎么度过的?
你为什么会迷魂术这类邪门法术?
还有……你是不是罗刹女?
然而,迎接他的只有父亲。明戬好奇地看着父亲,父亲笑着说:“你姐姐睡着了,我没叫醒她。”
明戬只得作罢。
恰好别苑的仆人送晚饭进来。明戬便陪父亲一起吃饭。他们很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父亲,有件事我想问您……”默默吃了一会儿饭,明戬终于开口。
“你说吧。”
“就是……当年姐姐是怎么失踪的?”明戬迟疑地开口。
父亲的笑容瞬间消失了。明戬料到会这样。其实,这件事他一直想要问父亲——因为他天生好奇,也因为这件事有着太多的蹊跷。他相信,父亲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五年前,姐姐失踪的当天,父亲甚至动用了使牙的士兵守卫聂府及姐姐的闺房,但姐姐还是离奇地失踪了。也是在那一天,连魏州最好的郎中都束手无策的他神奇地病愈。醒来后,他一直问姐姐在哪里,父母只是一味敷衍。后来,家里人告诉他姐姐夜里走失了,他哭得昏天黑地。父母也不舍,四处托人搜寻,但姐姐自此杳无音讯。
“你尝尝看,今天的鱼做得是不是有点咸?”聂锋细细品尝完一口蒸鱼,终于开口。
聂明戬全无吃饭的心情,勉强尝了一口就放下筷子:“要是不合口味的话,我让家里做好给您送来……”
“不用了,反正过几天就回去了。”聂锋随口说了一声,继续低头吃饭。
聂明戬见父亲有意回避,只得埋头吃饭,没有再问。
聂锋吃完一碗饭,才抬起头。“明戬啊,你姐姐的事,你不要再问了,好吗?”不知道是不是齁着了,父亲的嗓音突然喑哑。
明戬想了想,说道:“您不好奇吗?姐姐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父亲的回应是沉默。
明戬的心一沉。关于姐姐,父亲分明知道些什么。
“你姐姐吃了很多苦,所以,我不想她再出什么事……”聂锋最后说。
明戬默然望着父亲。他知道,她的姐姐此刻不在别苑。
天色将晚,沈秋儿缓缓醒来,起身卷起窗户的帘子。
离开师门来到魏州,她首选教坊作为自己的容身之处,就因为这里可以堂而皇之地白天睡觉。她不想改变已经习惯了的作息。
妓坊的白天通常是安静的。她的卧室又在后排院子最里面,旁边就是高高的院墙,所以更加僻静。这样她就有整个白天的清净。
直到今天,她还是对师父要她下山这件事无法释怀。师父是明刺客,为什么却要她们成为隐刺客(隐瞒刺客身份而以其他身份生活的刺客,只在必要的时候执行刺杀任务)?就算住在千仞山,她也一样可以准确无误地完成刺杀啊!
她是师父的第一个弟子,也是师父最满意的弟子,至少曾经是。第一次试刀——也就是第一次执行刺杀命令时,她得到了师父最珍爱的兵器——徐夫人匕。这把匕首是天下刺客心目中的圣器,得到它,意味着已是天下一等的刺客。相传它是燕国太子丹为了荆轲刺秦遍寻天下才得到的,剑身小巧,剑刃锋利异常。配合她迅疾的出刀功夫,徐夫人匕可使被害者还没感到痛便已毙命,而且伤口细如发须,表面须臾之间可以愈合,而鲜血尽喷涌于体内,所以如果不是斩首,她杀人的现场常不见一滴血污。
二师妹得到的是一对梅花匕。梅花匕两端是尖刃,握手位于中间,可劈刺,也可旋转抛出当做暗器,正适合容易惊慌失措的二师妹。
她知道师父跟周不留有弟子比才的约定,但是,师父竟然不让她参加,理由是她比周门弟子修炼的时间更长,这有失公平。二师妹与周门弟子比才的时候,她偷偷跟去,但是约定好了不能出手相助。可是,二师妹不断出错,要不是她从旁相助,根本不可能顺利完成刺杀!只是,二师妹错过斩杀良机,只得在宋支使归家途中使用毒杀。按照比才的约定,这是违规。师父为此大动肝火,并主动向周不留认输。
“你们两个,虽然成功杀人,但是却败给了周门弟子。明白了吗?”师父说。
好在,最后时刻归来的三师妹赢了周门弟子。周门与罗刹门的比才打了个平局。
“人才是最可怕的!从今天开始你们亲眼去看看吧!”——这是师父最后对她们说的话。
她无法理解师父的做法,故意选择了明月坊。这里人来人往,试刀那天她又是以本面目示人,但她不怕被人认出。她想看看,用最危险的方式她能够在人间隐藏多久。如果被识破了,大不了她再回到山里,有什么好怕的?
结果,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同样一张脸,她略施粉黛,眼露魅惑,便判若两人。她轻而易举地成为这里的一名乐伎。当日劫走的乐伎红拂没有认出她。那天,她按行首说的端饭给绿玉送去,谁知绿玉一见她便露出惊恐的神色。她立刻看出绿玉还记得她。于是,她紧紧盯住绿玉的双眼,心中默默回忆恐怖的往事。绿玉被她的目光吸引,也看到了她所想的事,于是发出撕心裂肺地吼叫声,疯了一样扑打她。
她大声喊起来:“姐姐,你怎么了?怎么了?快来人啊……”
绿玉却更加恐怖,疯狂。
等人来的时候,绿玉已经瞳孔散开,没了呼吸。
红拂本来可以继续留在明月坊的,但是,那两个推官一次次过来查问,她不想留下什么后患。正好有个富商到明月坊,她便用幻术控制了富商,让他对红拂一见倾心,当即买她为妾,领出了明月坊……
倦意尚未完全消散,她又钻进被窝,闭上眼睛。
额前新生的短头发轻轻晃动了一下,她一个翻身将被子裹成筒,迅速滚到靠墙的屉橱旁,眨眼间从抽屉中间一格的底下抽出匕首,一挺身端坐好,匕首直指前方。
就在她刚刚躺过的地方,隐娘席地而坐,静静地望着她。
沈秋儿的心稍稍安定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能滥杀无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违背了跟师父的约定!”
两人各自发问,却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她们总是这么不合拍。从开始到现在,恐怕还会到以后。
聂隐娘是用空空儿告诉她的办法偷偷溜出鳌留别苑的——走边墙,躲开巡逻的队伍即可。
她没想到,沈秋儿竟然隐藏在教坊,没有改变名号,也没有易容,为了掩盖刺杀事件还杀了无辜的目击者。
沈秋儿收起匕首,将它像塞纸片一样,重新插回抽屉底部。
“我做什么,怎么做,应该不必得到你的允许吧?”
“杀害无辜的人绝对不允许!”
“难道你要我暴露身份吗?”
“在这里,我们只在执行刺杀密令时是刺客,其他时候只是常人!不得滥杀无辜,这是师门规矩,希望你记住!”
沈秋儿冷冷地“哼”了一声:“不要以为师父让你监察,你就可以这么没大没小!”她是师父最早和最得意的弟子,但是师父却将下山后联络诸人和监察的职责交给了隐娘。这是对她最大的打击。
“随你怎么理解。我只是想提醒你,师父有令,滥杀一人,要以救一人来报偿;若再犯……”
“再犯则你和二师妹得而诛之!”她不以为然地接道,“好了!不就是做一件善事消业吗?我会的!”
“但是,下不为例!”
“知道啦!”
隐娘看了看她,默默起身。“你好自为之。我先走了。”
“对了,那个使牙的衙推,是你的弟弟吧?”沈秋儿突然叫住她。
隐娘心一沉。她回头,只见沈秋儿笑得灿烂,像是看到特别可笑的事,又像是在炫耀。
“他好像被我迷住了,傻傻地说一些古怪的话,不过,看上去倒挺有意思……”
“我会告诉他别来烦你……”隐娘心里感到一丝不安。师姐拥有足以与师父一较高下的武功和法术,拥有坚硬的心肠和无懈可击的意志力,但是,跟师父不同的是,她的心很容易迷失。她会为达到目的无所不为。
“烦?我怎么会烦呢?”她的笑声变得更怪异,“以找恩客的眼光来看,他还不错,不是吗?”
她显然会伤害明戬。隐娘一挥手,羊角匕已然在握。沈秋儿立即退后,弯腰去拿自己的匕首,然而,手刚触及抽屉,羊角匕弯曲的利刃已贴到她的咽喉。鬓角垂下的一根头发碰到剑刃,悄无声息地断落。她立刻停止动作。
“如果有人伤害他,我宁可不要自己的命,也会保护他!”隐娘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希望我的匕首不会斩下你的头!”
沈秋儿哈哈一笑,轻轻推开她的匕首:“比起警告我,你是不是先警告你弟弟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