鳌留别苑位于节度使牙西北,两地相距不过五里。据说有一年魏州大旱,连续十个月未落一滴雨,有一天早上,当时的节度使田承嗣在使牙附近闲逛,看到一只鳌(龙生九子之一,龙头龟背麒麟尾),他走过去,鳌消失不见了,但他在那里挖出了泉水,汇成一个不小的池子。田承嗣便下令环绕泉水建一所别苑,供自己和子弟不时小住。
别苑亭台楼阁分布稀疏,互不干扰。搬进来的官员们各自选定了住处,安顿下来。而别苑周围直至使牙已被巡逻的牙军和卫兵团团围住,如同一体。别苑之内亦有牙军宿卫。
家在魏州的要员,除了戴黑纱斗笠的那位,其他人都来了。那一位正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鬼少,对于他,即便是田绪在世也会另当别论。随行的家眷只有隐娘一人,其他的人都是带了仆人。来这里是一件危险的事,有的人早上离家时留下了遗书。
聂锋住的枕云阁在池塘的北岸,是一个小巧的两层楼阁,聂锋和聂隐娘住在二楼。
聂隐娘放好简单的行李,站在二楼的走廊,环顾别苑四周。别苑前后两个大门都有重兵把守。东侧朝向使牙的方向有一个便门,应该是为仆人出入准备的。那里几名卫兵把守。此外,院墙外不时有成队的卫兵来回巡视。
这样的话,要外出要花费点心思了……
她的目光仍在逡巡,突然听到楼下传来脚步声。她低头一看,只见四名牙军列队站在枕云阁门口,为首的一个人抬头仰望着她。
是空空儿。
“这四位从今天开始专门保护押衙。”他是公事公办的语气。
她居高临下,向四名牙军颔首致意。
他一挥手,四人立即分散到枕云阁的四角,肃立警戒。
楼下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了了他。她立即扭头去看别处。
他看透她的心思,又说:“另外,少主有令,除非有十万火急之事,否则不得外出。若有什么需要之物,可以写在单子上请仆人外出采办。若有人要见,可以请他进苑,在门口的花厅相见。”
少主这是不折不扣的拘押。
她若无其事地说:“有劳您专程通告。”说完,她准备回房,他却突然笑着说:“院子里的景色不错,若是无聊,倒是可以随意逛逛。”
她好奇地看着他。他神色如常,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他一笑:“我正要回使府,可以顺路带你熟悉一下这里。”
“只住几天,何需熟悉呢?”他话里有话,而她不想让他以此来探知或确认什么。
“虽说时间短,不过熟悉一下总没有坏处。”他淡淡一笑,“你也知道,虽然有重兵守卫,但是也难保万无一失。”
难保万无一失,她就有办法出去,如果需要的话。可是,他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她满腹狐疑,但没有再推辞。
她下了楼,跟他沿着院中的小路往前门走。距离他们不远就是西院墙。
“因为要保护的都是使牙要员,所以少主在这里加派了大量兵力。前门和后门各有一百人把守,便门虽然只有几个人,但是院子内外都有数百人分成几队日夜不停地巡逻。”他说。
这时,一队士兵从他们身边经过,她迅速地看了一眼,发现竟然有二十人。
“就像这样,院子内外每过两刻(即30分钟)都会经过一队士兵。”他随口说道。
“兵力部署的消息不应该是机密吗?”她微微一笑。
“以聂押衙的身份,应该知道这些。”他若无其事地笑了。
西院墙一带全种了翠竹。风吹过的时候,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好像下雨。她望着那里,一时竟有些失神。千仞山下也有竹林如海。
“是不是觉得熟悉?”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她浑身一凛,立刻回过神来:“它们很漂亮。”
“也很吵闹。”他看着翠竹,眼神中闪过一丝哀伤,“它们可以遮盖很多声音……”
她一愣。
他若无其事地笑起来:“很奇怪,是吗?有些人虽然是初识却一见如故。”
“那是前世的因缘。”她平静地说,她摸不清他的底细,所以也隐藏了自己的内心,“所有今世你看着感到熟悉的东西,人,或者事,都是你前世留下的、没有了断的因缘。”
“什么是因缘?”
“你觉得呢?”
他想了想:“是牵绊吗?”
“我想是‘空’。因为所有的人,事,物,你相信是因缘便是,不相信就不是,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心。”她说着,眉眼一弯,笑起来,“啊,你叫‘空空儿’,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他不会是那个人。那个人五年前就已经死了。而他,是自己的对手,周门弟子。那莫名而来的熟悉感也许是他的伎俩,因为从第一次交手她就对他流露好奇,若他有心利用,那么她将万劫不复。师父曾经说过,曾有一位师姐就是这样死于周门弟子之手。
她的眼神随之冷静,充满警惕。
他看着,心像被轻轻扯了一下,隐隐作痛。他背过身去,冷冷地回答:“因缘,难道不是肯定存在的吗?岂是信或者不信能够左右的吗?”
说完,他风一样地离开,留下她出神地站在那里。
是的,他说的没错。
不囿于案件的结果,而是脱离案件本身,查询隐藏在背后的因缘……
聂明戬头脑中反复回旋着姐姐的话。他早早来到使牙,面色晦暗。昨夜他虽然睡得并不比往日迟,但是睡得并不安稳,仿佛在梦里仍在纠结、思考案件,醒来感到那么疲惫。
头一天夜里值宿的牙役还没走。明戬路过值宿厅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人聊天。
“啊,你说难道三位大人被杀这事是鬼干的吗?”一个年轻的牙役说。
“喂,小子,这世上哪有鬼?你找个给我看看?”有人闷声闷气地回答,“事都是人干的,为什么污蔑鬼神?”
“那你说,不是鬼干的,怎么会一点蛛丝马迹都不留?聂衙推和崔推官难道是吃素的?多么难查的案子到了他们手里都迎刃而解,这回却翻了车……”年轻牙役很不服。
被属下同时称赞又叹惋,这让明戬心里有几分得意同时又感到尴尬。
屋里的争论还没结束。
“你个乳臭味干的小子!这世上离奇的事多着呢!你当牙将才多久就这么张狂,什么事都敢断言?”
“是啊,我才活了几年,敢跟您老比?不过,就眼下这案子,手法凶悍又不留一点线索,这样厉害的刺客,您活了这么久也未必见过吧?”
“哈哈……我还真见过!说你乳臭味干还真是一点不差!你一定不知道魏博最可怕的刺客是谁吧?”
“谁啊?”
“你回去问你爹吧!”
“说不上来了?哈哈,前天还在讨饭的老家伙,穿上差服才几天就吹牛!”年轻人不屑地反驳。
他的话引来一阵笑声。
“是佛罗刹!你爹肯定听过她的名号,你回去好好问问吧!”闷声闷气的人真生气了。
聂明戬心头一震。
“什么罗刹不罗刹的?就算是吧,她在哪里?我当牙役几年,可从来没听说过!她不是跟你一样老吧?还活着吗?”年轻人笑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
聂明戬有点恍惚地进了使牙的公事厅,在案前坐下。连日来搜集到的证据,各种笔录都放在那里。他的头有点痛,他用手捂着头,闭目思索。
脱开已经找到的人证、物证,这三宗案子还可以从哪里入手?
兵马使潘义,田氏三朝元老,早年追随田季安的祖父田承嗣征战,之后又辅佐田承嗣、田悦、田绪三任节度使,田绪继节度使位后出任兵马使,是魏博的“长城”。
富商张继贤,自祖辈开始经商,至今已过三代。张家经营产业几乎无所不包,魏博衣食住行各行都有张家的字号。同时,张家与田氏关系十分密切,田氏每次用兵都要向张家索军费。张家多慷慨奉送。当然,田氏也没忘回报张家。张继贤能够在魏博市廛所向披靡,全赖田氏之力。
节度支使宋世成,田绪心腹幕僚,兴元元年(公元784年)随同田绪杀死田悦及其追随者,之后升为节度支使,在田绪病重的时候代掌文书政令,权同节度副使……
删去繁杂的沉思并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被害的三人除了都是在田绪掌权后擢升这一点,没有其他共同点。
如果他们的死与谁或什么事有着某种因缘的话,那会是什么?
也许是冥思苦想格外耗心神,明戬这样坐了一会儿,竟渐渐有了困意。他终于伏在案头,沉沉睡去……
无边的漆黑包裹着他。他努力想要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却不听他的控制,依旧严丝合缝地盖住眼睛。他害怕,想要叫母亲,还有姐姐,可是,他的喉咙竟然发不出声,不,他甚至无力张开嘴……
就在他恐惧却又无力摆脱之时,有人轻轻摸着他的额头,喃喃说着什么。他感到那是一只小小的温暖的手,知道那是姐姐隐娘。“明戬,明戬……”他听到姐姐在轻轻地呼唤他。那声音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远方。
他与黑暗挣扎着,挣扎着,终于微微睁开了眼睛,低声回了一声:“嗯……”
姐姐握着他的手,小声说:“快点好啊,明戬,我要走了,姐姐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他想这样说,可是,他的嘴张不开,也发不出任何声音。而他的眼皮也再次沉重地合上了,任凭他再怎么努力也睁不开了。
姐姐轻轻低头亲了亲他的额头,随后,他周围就安静了下来。姐姐似乎走了……
明戬身子轻轻抖了一下,从梦中醒来。桌子上茶杯还是温的,他睡去不过片刻。
身陷黑暗,口不能言,身体也不能动,这是他九岁那年的记忆。那年,母亲带着他和姐姐一起去悯慧庵上香,回来后他就莫名其妙地病了。据父母后来说,那时他们甚至担心他会就那样死去。在他病重的时候,姐姐也失踪了。而他在姐姐失踪的当天就神奇地病愈了。
可是……等等!这根本不是记忆!那时他在病中,每日都在昏睡,那段时间发生的事他完全不记得,况且姐姐不会亲口对他说“我要走了”——姐姐是在睡梦中被人劫走的,她不可能跟他道别。
所以……这只是梦!
可是,竟如此栩栩如生,仿佛真的。
聂明戬心烦意乱,一口气将杯子里的茶水喝干,努力定下神来。
青天白日的,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史信辰从外面进来,笑着说:“你醒了?”
明戬点点头。史信辰一脸开心,笑着说:“听到吗?他们又在说佛罗刹了……”
佛罗刹……他默然起身,走到卷宗阁。
调查走不下去,应该是他们走错了方向。一定有什么地方,被他们遗漏或者弄错了……他重新翻开那些卷宗。
“佛罗刹者,或曰为女尼,行踪诡异,武功奇绝,又擅幻术,常潜行入室,须臾杀人而出,人莫知其踪……”
“又擅幻术”……卷宗中,这四个字跳脱出来。
幻术……聂明戬轻轻挠头的手突然停了下来。佛罗刹擅幻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