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达县城已经是深夜了,出站的时候站口都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灯,大家都困到不行,四个人便勉强挤在了附近的一个招待所里熬上了一晚。每个人都莫名地激动起来,岁勒罗,我们终于回来了。
第二天的时候,我们才看得真切。岁勒罗的盛夏一片绿色。苍翠欲滴的绿浸在衣衫上,随行的人也清爽起来。这无限深沉、沁人心脾的色彩,是岁勒罗山美的面纱,是集万千年灵古精华的所在。酷暑的炎炎烈日,尽被岁勒罗神奇的绿搂在怀里,染上了温馨的色调。于是,浓夏赛深秋,凉风羽花香飘逸,蝉鸣鸟啼,一派生机勃发。这种美,是语言所不能包容的。
山村坐落在岁勒罗山脉的四周,人口很多,房屋也是密密麻麻的。它们都依附在山岩上边,像极了刀俎上整齐的鱼肉。“你看那片地,就是很平坦的那几块,村落就在那里。”我顺手指给正在爬坡的江百鸣看,那感觉就好像我又回到了小的时候,向外来的人们炫耀着自己的家乡。江百鸣尽力控制好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朝我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绵延的青山中,果然有好几处平整的地方,仔细观望,甚至还可以看到徐徐飘扬的炊烟,在谷风里摇曳着欢呼着。
“不错不错,真是一个好地方,本姑娘好喜欢这里。”百鸣小心翼翼地走着。谷地里的路都是很原始的,到处都是嶙峋的石块,若没有长久的走过这种天然的路,是很难习惯的。一不小心,这密密麻麻的石块就能割破人的脚踝,吞下脚掌,就是长居于此的山民跌倒扭伤也是常有的事。我不禁担心起这对叔侄起来。
江百鸣游玩的兴头正热,一会儿跳到这块石头上,一会儿又爬到那块,尽选些奇怪难爬的。然而江叔到底比较胖,年纪也较大了,一时倒想休息一下。母亲见到百鸣不停地拍着照片,便说道:“我们停下来合张影吧。”
江叔一听合影,自然是很高兴的。“从这儿看正好可以拍到远处的群山还有村落,我们要不来张合照啊。”他看了看百鸣。此时百鸣早就拿出了自拍杆,东摇西摆挑起镜头来。“善文也来。”
“我就不了,你们拍吧。”我淡淡说道。火车上,县城里,我也曾一度成功的麻痹了自我,让自己感觉这次来就是旅游的,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很是放松。可如今走到了这儿,内心却总有一个声音不断地提醒着自己,我和母亲是来求生的,没有人是来游玩的。我无法接受这种合照,这种虚幻的美好,往往让人痴迷,却比真实更加可怕。
“哎,你来呀。”江百鸣有些不开心了,好像我是故意针对她一样。“你这是什么意思啊,不就是张合照吗,至于这样么......”母亲和江叔也帮着劝我,然而我就像听不见一样,什么也没有说。江百鸣有些失控了,说了声无趣,便头也不回的一个人走在了前面。四周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清冷起来,谁也不愿意先去打破这个僵局。母亲悄悄地过来拍了我一下,倒也没说什么,脸上看不出来是喜是悲。我看了看母亲,不禁疑惑起来。这本不是一次简简单单的旅行,为什么还要让江叔叔侄跟着。就算是江叔态度极度强硬,也要硬撑着全力阻止不是么。除非,母亲并不爱江叔。人老了,总不能一味地赖着儿子。她的这种想法我也是之后才知道的。
这个时候,作为一个典型的“和事老”的江叔,事先打破了这个僵局。他先是故作深沉地讲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过了一会儿又对着远方大声吼唱起歌来。江叔生动滑稽的努力倒让一直沉默的我们不好意思了,气氛渐渐地缓和了过来。我们一路走了约一刻钟,终于渐渐看到村口。
小村口看似很近,其实很远,颇有一种“海市蜃楼”的感觉。不过幸运的是,它还是真真实实存在的,静眠在莽莽山川之间。村庄真的很破落,即使已经过去了近二十年也没有多大的改动。我却很难再回忆到小时候的那个乐园了。时间能够抹平伤痛,亦可以带走美好。过去的美丽山谷如今变成了破烂不堪的隔世之地。
江百鸣看到村口是大为失望,一下子就蹲了下来,抬起火红的脑袋盯着江叔,小手也敲着他的裤腿。“骗子,这跟之前的完全不一样,哪里像一个旅游景点啊。”
原来,还在火车上的时候,从未来到过岁勒罗的江叔便对着百鸣狂侃大山。他口中的岁勒罗那是百草千花,蜂鸟虫鱼,各类山石千奇百怪,天地间都飘着一股绿意,美妙绝伦,冬暖夏凉,秋丰春盎......一张嘴,硬是活生生的把原始贫困的山区变成了优美的森之海洋,天然氧吧。当时的江百鸣听得那是如痴如醉,怎料到现实中的样子居然如此的原始。满满的期待也瞬间变成了无穷无尽的失落。
“舅妈,这里的人用电么?”江百鸣突然问道。这一举动倒逗乐了我们大家。
“当然用了,哈哈,这儿的人用电的,也吃煮熟的东西的。”母亲笑着对她说,江叔听到后也故作严肃说道:“其实这儿的人都不穿衣服的,一看到像你这样白嫩嫩的小姑娘就会捉回去煮了吃了。不信你问善文,煮的锅这么大呢。”他用手比划着,好像真有这么一回事的样子。
那江百鸣也是成年人了,自然知道江叔这是在逗她玩,便接着说道:“这儿的人呐更喜欢吃中年大胖子,肉多又肥,吃不完的还可以风干了慢慢......”
“嗨,嫂子你们来了。”不远处,一个男声打断了江百鸣,我朝着声源看过去,是一个苍老的男人正一边挥着双手,一边向我们走过来。“大家一路上辛苦了,阿爸阿妈早就做好了午饭,大家都饿了吧。”那男人大声说道。男人的普通话很不标准,里面不时的掺杂着岁勒罗的土话,口音更是重得吓人,我们勉强才听得懂。江百鸣此时也站了起来,一脸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男人。
男人高眼扁鼻嘴唇又薄又阔,身材中等,但很是结实,是典型的山里男人的样子。他全身的皮肤都是健康黝黑的,发亮的额头使人看起来特别的精神,他还时不时的露出几颗大白牙,在阳光下特别的显眼。我仔细地观察着这个男人,他的脸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到底是什么呢?
是父亲。
这男人长得太像我的父亲了。虽然身高矮些,但这脸,简直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虽然母亲抹去了关于父亲的一切,但那些留在我脑海深处的情愫和记忆她却是无法消除的。他会是我的父亲么?我不敢想下去。“父亲”这个词对我来说太过奢侈了。后来我才知道这个男人叫罗叔药,是岁勒罗山村的一位村名。他来村口接我们进村。
通向小村的路口,是一条近乎垂直的小道。道路又窄又陡,像根筷子直直地插在村子的心脏上,这感觉使人很不舒服,仿佛人心也被这羊肠小道刺穿,就要流血过多死去。罗叔药说,这条路之所以弄成这样,是因为这样可以使山村里的流水尽快的散去,以免造成积洼,影响村民生活。我听得很是得趣,细细打量觉得很有道理。这乡村野岭的人竟能把区区小道做得如此细心,倒真成了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只是,这样不会影响交通么?
“山村里的路,谈不上‘交通’。”罗叔药走在前面领着我们。
小路的坡度很陡,又尽是些松软的砂石,人走在上面一不小心就会滑倒跌下去,我们几个人几乎是趴着用手爬着前进。罗叔药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成百上千回,自然步伐稳健走在最前面。而江叔叔侄却是从来没有走过,走的时候跌了好几次,江叔还差点崴到了脚。
“这还真是受罪啊。”我看了看大家,心里默默想道,又看了看前方,已经接近坡底了。母亲一路上和江叔都在互相搀扶着。江百鸣则是拉着我的手吃力的往上走着。上了坡之后我的手背都被她给拽紫了。她惭愧的帮我吹了几下,又狠狠地朝着我的手背打了一下。这疼痛,我勒个去。
“臭屁孩子,别让我捉到你。”我跟在她后面追她,居然一不小心抓住了百鸣火红色的头发,那鲜艳的火焰竟然留在了我的手上,就像是我把百鸣的头给拽掉了一样。再看江百鸣,已是一头黑色亮丽的短发,像浓墨一般挂在雪白的脖子上。有那么一瞬间,我害怕急了,仿佛再次看到了之前晚上的鬼东西,但是现在明显是一个少女,脱掉了假发。
我大吃一惊。百鸣突然从我手上把假发抢了过去,笑着溜到了江叔的背后,猛地朝江叔头上一盖,嘿,江叔瞬间变成了冷艳的广场舞大妈。
“让你之前跟我吹牛。”百鸣笑到不行,手撑在腰间嘚瑟极了。
欢乐的场景配上岁勒罗的空寂,我的心跳得愈加地快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