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然只剩下我和母亲。
这种时候,两个人之间的抱怨与误解其实都渐渐稀释掉了,然而后悔这种东西却会悄悄趁虚而入,直接冲进人的心窝里。
我的确很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拜托乐景涛给我带些东西留念,同时我更后悔因为自己的关系导致整件事情牵扯到本就伤痛满身的母亲身上,这简直是太残忍了。可是母亲似乎并不是很在乎这些,自从诉说了身世,支走了江叔叔侄,她总是默默地望着一个地方呆呆地坐着,什么话也不想说。这上山续命的活计感觉上上又变得天方夜谭一般,这样真的可行么?我不知道,母亲也不知道,都是在走一步看一步。在我看来,一家人在一起的过程其实比结果更重要。只是,我实在不忍心母亲等人因为我个人的原因而失去宝贵的生命。但是,命运的齿轮早已滚动起来,现在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硬着头皮往上爬,往上冲,往上撞。说不定,就好了一个好的结局呢!
那时刚好过了中午,我和母亲已经来到了岁勒罗山山顶。“C”字形的山系从山脚看去到没有太多的敬畏,然而此时站人在顶上,是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山顶居然如此平整,更是宽敞得吓人,树木格外茂盛,简直就是平地上的一处密林。
不巧的是,午前明朗秀丽的晴空,午后宛如魔术布一样大变颜色。乌黑黑的云朵一层又一层把蓝白色的天幕遮个干净,风也一下子大了起来,追得那乌云飞快地滚动着。是的,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雨就要袭来。为了避雨,我和母亲赶紧拿出之前叠好的帐篷重新搭好。
我和母亲早早地坐在帐子里面,外边是无际的黑暗,还有刺耳的蝉鸣声永无休止地嚷着。搭帐篷的时候没能弄好,帐篷的门帘一直拉不上去,母亲正在用力地扯弄着,“刺啦”地声音很是难听,却麻木地响个不停。
之前走了好久,现在一下子坐了下来,我不由感觉困到不行,竟什么事也不想做,一句话也不想说。我呆呆地望着自己的两只手掌,窄窄的指甲缝里深深浅浅地藏满了青苔,都是爬山的时候带上去的。其间当然不免有许多褐黑的小石子和泥土干巴巴的龟裂着,如同久旱的荒地一般。手臂手掌上面沾满了嫩黄浅绿的草汁,一直滑到胳膊上面,散发着一股难以辨出香臭的青涩气味,特别难闻。我不禁抬起手臂看了看,手肘上面零零乱乱布满了蔓条划过留下的红杠杠,最长的一处足有两只中指的长度,一摸上去火燎燎地疼。这些红杠杠厚厚的,堆凸在皮肤的表面,中间划破的伤口隐约还能看见血红,又痒又痛,直接钻进心底。
母亲还在弄着帐篷的拉链,动静也变得越来越大。这声音夹杂在天空中不时飘过的闷雷声里面,十分躁人。母亲的手在爬山的时候被开山的镰刀深深地划了一刀,大拇指一下子就开了个口子。现在,她手上的裂口虽然已经止住血了,但还是像熟透了的石榴一样肆意地大咧着口子。我看在眼里也跟着疼,便用手猛地拉住了她的手,硬生生让母亲停了下来。“刺啦”地声音一下子停了下来。
我把母亲的手轻轻放到一边,便爬到帐子门口把缠死的拉链从帐布上面解开,再缓缓拉开。“关不上去就拉开好了。”我慢慢的说。
母亲见状,也没有反对,轻轻地躺到一边随手拿起一瓶水。“哝,给你,喝点水吧。”她的心情明显平复了好多。
帐门内外都已经暗得出奇,我坐在里面,却很难看清母亲的脸,果然是“伸手不见五指”一样的黑。每每天空中劈过一条巨大的闪电时,我才能勉强在那一瞬间看到一丁点东西。当这无穷无尽的黑积聚到一定的程度和能量时,一声惊耳的闷雷轰鸣而下,突然间就摔下无数的雨点来,重重地砸在干涸的土地上,帐篷上,树木上,山林上,到处都是。雨点也像有了生命一样地跳动起来。仿佛这一阵夏雨顷刻间飘过了整个世界,与此同时又温馨了帐篷里的小小世界。
帐门被狂风吹得大开着。风和雨像极了顽皮的小孩子,不停地在突兀的岩石之间左右跳蹦,发出很响的声音。嬉笑的雨点把岩石的褐泥悄悄地溶进内心,绕过一棵又一棵的旺盛的高树,滑过数不清的青色苔藓,汇成细小的溪流朝着山下飞快地奔去。它们在唱着歌。
我小心翼翼地用雨具把帐篷的出口遮挡起来,以免过多的雨水弹进帐子。头顶上雨水嬉戏打闹地声音此时渐渐变小,天色恍地一下子明亮了起来。我知道,世界正在慢慢地从一片死寂之中苏醒。帐门外面呼呼地风夹杂着点点寒雨猛地向里一吹,好冷。
雨还在断断续续地苟且着。
大脑似乎比苍天还要昏沉,在下雨的天气我只想昏睡。睡梦里却不又回想起母亲先前的话来。当时雨还下得很大,母亲严肃地问我:“善文,你有听说过有关玛山才措这个人的故事?”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母亲提起这个人的原因,只是呆呆问道:“玛山才措是谁?”我确实没有听说过这号人物,虽然他和岁勒罗的渊源很深。
那么,母亲口中提到的这个玛山才措究竟是何方神圣呢?玛山才措,是一位得了道的藏地喇嘛,一位百二十岁的沧桑老者。据母亲说,这个叫作玛山才措的人,也登上过岁勒罗山,并且和罗叔药一样完好活着,是一位长久住在岁勒罗山上存活着的怪物——原来,禁山诅咒中有逃脱过一个人啊!那么,这个与我们同处一山的死神垂怜者,他究竟身在何处?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我非常想知道。
大约在三十四年前,那时城镇非常流行的自行车子在祖国的这个小角落都是没有任何印象的神话之物,山民们还与世隔绝般生活着,每日里都要为吃食操碎了心。然而就在这个穷到无法想象的岁勒罗山村竟有旅人慕名而来,这倒真像个粗糙的“谎言”。“慕名”,有些可笑。来人正是玛山才措。
当时的玛山浑身一副喇嘛装束,看起来非常凝重。特有的红黑色肤色外加上紫黑相间的喇嘛佛袍把他衬显得格外的华贵,精瘦精瘦的样子精神得很。玛山走动的时候衣带间总会轻逸出香烛的佛性,不戴帽子的形象又给人一种慈祥安乐神态,再加上百十岁的飘逸白胡,确确实实是世外高僧之仪。
当时特别接待玛山才措的人是岁勒罗的木山村长。据说木山村长和玛山才措一见如故,半日便相识如知己。纵然玛山才措皮肤枯槁如黑木,面容皱裂无数,但在年龄上同年近七旬的老木山几无代沟。当老木山亲切地询问到玛山的来意时,玛山才措具如实相告。
玛山才措此来皆因向佛,他告诉老木山村长这贫困的苦山村实际上正是人杰地灵的佛源之地。关于佛源之地,民间有许多不同的说法,譬如有人认为佛源即是佛教传入之地;有人则认为佛源是参佛悟道灵捷之地。似乎各有各的道理,又似乎毫无依据可谈。
当时的岁勒罗人并没有过多的在意玛山才措的言语,只是在玛山提出上山参佛之际,老木山作为知己首先出面制止。自然,关于瓷佛尸以及禁山咒文的一切具以实相告。可是一心上山的玛山才措哪里听得进老木山的忠告,上山的执念深深地牵引着他,因此在一天深夜无人时分偷偷地溜上了岁勒罗山,仅仅留下勿念信纸一张。按道理故事到此已经可以结文了,但母亲当时又说出了下文。
令人诧异万分的事情发生了。三年之后玛山才措居然从岁勒罗的山上平安无事地走了回来,禁山咒文第一次被打破。据说当时负责处理这件事的人同样是之前的老木山村长。原因上山下山,村人们都不约而同地认为玛山才措是个尸人。更加令人奇怪的是,此时归来的玛山才措与当年上山的他看起来很是不同,枯面变得甚是光滑红亮,双眼不再失神而变得黑亮有神,长而顺滑的黑发虽然同样飘散出烛火的香气,但却多添了几分女子的阴柔妩媚。
是的,长发的玛山才措面相里透着丝丝邪气,先前的慈佛面容早已腐朽殆尽。对于这个宛如二三十岁女子的玛山才措,没有人甘愿服侍,除了一个人——老木山村长。据言,之后的几年里玛山才措也陆续下山过好些次,下来时接待他的人都是村长老木山;又听说玛山才措下山一次比一次年轻,一次妩媚过一次。
当然,这些都是山间村民当作打发时间的狐鬼异谈,并没有所谓的真凭实据。然而这些听起来怪异非凡的流言里倒是有那么两条听起来较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