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景涛嘴上的“这些东西”指的自然是母亲和江叔叔侄。但是——
“个个都不怀好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警惕地望着乐景涛,他却仍然一副自鸣得意的样子,笑得很灿烂。
“你说,你什么意思啊?”我追问道。虽然我完全没有听懂乐景涛刚才的话,但是心里就是感觉毛毛的,很不舒服。
乐景涛看我神经紧绷,像是达到了目的一般。他用肥手轻轻地捂住嘴巴,对我说:“你的眼睛不是瞎过一段时间么,对么?”见我沉默不语,他又继续说道:“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你真的都看得清楚么?你眼前的他们啊,其实,早就死掉了。亏你和他们生活了这么久,怎么,什么都没察觉到么?”
什么,死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听到“死了”两个字,我的脑浆都沸腾起来,整个大脑快要痛苦得炸裂。满脑子的晕眩感又让我觉得自己像被莫名的恶魔掏空了内颅。我死死地睁大着看不真切的眼睛,然而满眼都是黑色的虚空。眼前的母亲等人也完全变了个样,每个人的脸上都笼上了一层浓厚的黑色尸油,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起来。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母亲当真不是母亲了么?乐景涛说的难道是真的么?我该怎么办?我不清楚。
“呕——”我长长地干呕了几下,然而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反而脑子变得愈加地晕眩了。“滚开,滚开......都去死吧......都滚开.......”我断断续续的骂了几句,便一股脑的往支好的帐篷里冲去,拉上帐篷里面一片漆黑,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确实在逃避现实。但是,现实却紧追着我,缠绕着我,快要把我掏干。乐景涛,你凭什么这么说?你到底是不是个人我都还不清楚,又有什么多余的资格去说别人?还有你又是怎么知道我眼睛失明的事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不觉得可笑么。那么母亲呢,那天晚上我在里屋遇到女尸后外屋真的什么事都没有发什么?诡异的女尸在母亲等人的眼里真的凭空消失,只留下脏兮兮的一地尸油么?离开村子赶来岁勒罗山的时候,当真是我的亲人一路搀扶着我么?他们,是真的活人么?他们难道真的已经不是人了么?
是,或是不是。这个世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难以看清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还是真假一体,一个又一个问题就像海啸一样冲击着我脆弱的意识之堤。我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白痴。我突然很想就这么死去,那样的我或许就可以真的不用再为这些鬼事烦恼,但是胆小如鼠的我,懦弱不堪的我,却是连死也没有足够的勇气。还有,母亲。母亲怎么办,我如果一个人死掉解脱了,母亲的生死痛苦又该如何呢?果然,我还是自私不起来,还是要面临这世间的一切。很久很久以前,一切命数都早已确定,永远都是不会随人力改变的。这个时候,人的命,一下子变得如此渺小不堪了起来。
我不由开始羡慕起历史里的三国刘备,西汉刘邦,他们可以做到用人不疑,深信身边的谋士。一旦遇上困难,便有谋士千百妙计送上心头,真是人生一大快事。而我呢,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疑心颇重的烂人,我不敢相信谁,我谁也不相信。
我死命地用毯子拥住自己的身体,虽然还是有尸油糜身的感觉,但似乎这种人为的挤压感会让我整个人感觉稍微舒服一点。
“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么,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想想为什么吧?为什么明明是罗叔药害了你们一家,为什么你母亲又认为是自己害了你们全家?还有你家该死的照片,那里面的人弄死了我,他弄死了我,他弄死了我,弄死了我啊。你们全家都是疯子。为什么我要死在这里,我不甘心,我不要这样,哈哈,我要你们全家给我陪葬。等着吧,我们还会见面的!”
呼!真的么?即使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害死你啊。再说,你死了干嘛还要这般折磨,你就不能快点死去,你就不能放过我们么?
“你滚蛋,乐景涛,死了就早点去投胎,滚。”我蒙着头大声地吼道。“滚啊。”
忽然一下子,帐篷外面,母亲撕心裂肺地叫喊起来:“善文,都是我,是我的错,我害死了大家,我真恶毒啊......”
——所有的一切是怎么了。
你相信了鬼的谎言,你伤害了活人的心。
我想,我当真错了。
你气疯了不再坚定的母亲,你不可原谅。
我想没有,不。我想所有的一切都应该坦白。我的母亲,不是你所认为地那般脆弱。所有的一切,原本由母亲一手揽下的一切危难。是的,作为接棒手,我扛下了,我还所有人鬼一个公道,可以么——我的母亲是无罪的。
“我该向谁去诉说自己无尽的悲怆啊。”
生锈的水龙头滴落下几滴晶莹的水珠,一下子就被调皮的小孩子张着小手接了过去。清脆的欢笑声音浸满了整个破旧但温馨感十足的义孤院。这是岁勒罗县城附近的一所特别的公益院落。老人照护小孩,小孩关照老人,两种极端的弱者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如同相撞的水火一般,先是发出刺耳的声响,紧接着便扩散出无穷无尽的炽热光芒,爱的气息转眼萦绕在此,深深融进居住的人的心窝里。这儿生活的每一个人都是无比幸福的。
这儿有善文的母亲,白渠。
义孤院虽然也是慈善公益之地,但是终究能力有限,不可能养人一世。当一大群年轻甚至未满月的孩子融进这片和谐之地时,年老的白发人熬不过冬夏之苦撒手奔向天国,年龄稍大一些的孩子也会被无情地推出义孤院的大门。推向社会这个汹涌的海洋。这儿的人不喜欢所谓的优胜劣汰,但这儿毕竟也是人世的一部分。即使作为人世的一部分,它微小得不能再微小,到底也要遵循事物发展的客观规律。事实上,人世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时光的流逝。长大,孤老,物是人非。回头望去,过去的路已然看不真切,未来的路又被浓雾蒙蔽,还真是说不出的凄苦啊!为什么人一辈子要跨越这么多的阶段?这个问题,恐怕神仙也回答不出来吧。
那时,白渠作为义孤院里的孤儿,年龄已经达到了离开院子的最高数字了。自然,被强迫着离开了从小到大的庇护,走向了俗世。
几乎每个从义孤院出来的孩子都异常的早知早熟。他们是自私的,独立性极强的。他们不会轻易哭泣,不会随便言败。他们一入世,所要做的就是奔向社会,向世界去抢夺那些早就应该分配给他们却无缘无故被生活所剥夺的资源,这些年轻的孩子们是凶狠的,就像饥肠辘辘的小狼一样,天生熟通生存的本质。而当时正是青春年少的白渠却没有听从义孤院的安排,前往那遥远的大城市拼尽全力闯荡一番,抢夺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而是像朵不禁风雨的草儿,毅然而然选择留在了岁勒罗。草儿啊,想要深深扎根在岁勒罗的土地上,微小却也是生机勃勃——白渠想要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这一直是作为孤儿的白渠遥远的梦。然而现在,这个梦想似乎就快要实现了。
白渠很是奇怪,她与他们不同。义孤院中的“他们”从来不愿意委身再向过去之神索要所谓的生身父母,而是自信满满地奔向近在眼前的未来去努力地挖掘自我。然而,注定一生平凡又不平凡的白渠却远离大众,走上了一条她自己也没有多想的相反道路。有人说,真实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这句话真的可信么?现在看来,这句话无疑大错特错。假如没有出生,假如没有长大,假如没有离开义孤,假如没有回归岁勒罗,假如没有认出父母,假如没有认识父亲,白渠的人生路可能会好走许多吧?
在离开义孤的几个月中,白渠拼命努力寻找,尽一切可能来发掘和探索线索,最终在乡下老人的协助下,父亲,母亲,所有的一切真相大白。或许这并不是她所想要的结果,但这却是不可磨灭的事实。还记得从前那个瓷佛人的故事吗?你能想象其中的小女儿没有死的情状么?你能理解白渠被灌以活尸之女时的心情么?
不,你不能。
这明显太过震撼了。虽然是事实,但感觉上还是虚假得吓人。白渠是瓷佛尸的遗女,其父上山触禁而死,母亲求佛登山力竭而亡,年幼孤独的白渠便被好心的山民送到了县里的义孤院——白渠啊白渠,这些年你要的结果,你所求的完整家庭,难道就是这种腐烂恶臭的事实么?
你敢相信?
我不相信,但这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