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西郊六十里外是先皇后妃所居的康苑,蒙太后被亲生儿子嬴少苍贬居此处。当初为了迎娶阿拉耶识,嬴少苍解散后宫佳丽,育有子嗣的莲夫人、滕夫人也被迁到此处安顿。后来,就连嬴归尘的母亲景平侯夫人连着侍妾王阿琪一并迁到康苑做人质。如此,冷僻、暮气沉沉的康苑因新人入住而热闹许多,闹得最欢的当属尚在青春的莲夫人和滕夫人,还有墨徒王阿琪。莲夫人、滕夫人因为飞来横祸,莫名被阿拉耶识夺去宠爱,与子女分离,不仅对阿拉耶识恨之入骨,更是对嬴少苍的凉薄怨愤不已,原来天天以泪洗面,后来得知阿拉耶识竟然叛秦入赵,下家冉闵做了卫国皇后,更是气得抢地呼天。她们以为阿拉耶识嫁做他人妇,自己便可顺理成章回到六合宫,不想嬴少苍竟然连自己都圈禁在老阴山皇陵内,全不念夫妻情意,直觉凉透心扉。她们无处出气,便将泄愤矛头对准阿拉耶识的好友王阿琪时时处处找茬儿。因王阿琪是伴着婆母景平侯夫人一起做人质,忍着不与莲夫人、滕夫人计较,反而居于劣势。
景平侯夫人本就是深闺女流,戴罪之身更是低头做人,王爱琪不能违逆婆母,一直委曲求全,况且日日心系嬴归尘,在康苑中简直度日如年。她不信嬴归尘能放着父母双亲为人质不管,日夜盼望嬴归尘挽回君心,将一家人接回团聚,可怜这点念想也被李文吉撕得粉粉碎——嬴归尘居然在卫国邺城逗留不去,即使阿拉耶识已经成了卫国皇后,他仍守护着她,还有她邺宫的家。相比之下,她才发现自己与莲夫人、滕夫人之流原是一样的可怜人,被一个不是情敌的情敌压得喘不过气来。她原来嘲笑秦皇嬴少苍痴心妄想,轮到嬴归尘时,她觉得心好痛:姓嬴的男人都是什么心肠?一个想要权势通天,一个想要得道成仙,想要神通法力和美色兼收,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她王阿琪不要做那种深宫怨妇,她要拯救爱人,改变命运!
在距离康苑百里的老阴山下着绵绵秋雨,秦皇暗卫头领蒋青右手撑起一把青色大伞罩在嬴少苍头上。二人站在老阴山半山的一处突出的祖先拜台上,雨丝夹着秋风漂染在他们的鬓发衣襟,****了眉目和衣袖袍角,就连嬴少苍脸上的三团火云纹好似被浇湿般不再蒸腾,化作妆花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冷湿凝重。嬴少苍居高临下凝视底下那一大片白色的水雾,沉沉的双目微眯,蒋青看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妄自揣度,只能收摄狂跳的心神,将注意力集中到山下邪门诡异的大坑,尽管那坑里翻滚烧煮的东西是如此令人心惊。
老阴山背阴的一面的山脚下依照地势被挖出一个万人坑,里面填着生石灰,雨水落在生石灰上炸裂沸腾,汩汩出泡,放出滚滚白雾。沿着万人坑站着上千南蛮巫师,同时念诵南蛮的密咒,在东西南北四个缺口上,蒋青的暗卫们有的抬着水桶玩石灰坑中注水,有的人则从牛车上卸下僵硬的尸体投入石灰坑中。尸体都是皇陵内嬴归尘和布巴往日苦心孤诣从战场收集得来,也是阿拉耶识在皇陵内给嬴归尘上人体解剖课时所见的那些。生石灰遇水产生高温,比开水煮东西更厉害,尸体落入生石灰水坑里,皮肉很快就被煮熟、溶解,在里面翻腾的则变成森森白骨。
蒋青知道这些南蛮巫师在以秘法炼制人骨,使他们的巫蛊得到更多法力。据说南蛮巫师为了让自己炼制的蛊凶猛狠毒,往往用死者的骨头做法器,这样死者的灵魂就永远与蛊术合二为一,蛊术有加倍的攻击力。蒋青身为秦皇暗卫,手上鲜血无数,可亲眼目睹诡秘的巫术施法过程,仍然觉得头皮发麻,胃内与石灰水中的起伏尸骨一般翻滚不休,他完全靠超强的自制力按捺下呕吐的不适。他偷眼看秦皇嬴少苍,对方根本毫无表情,以前那张飞扬这火云纹的俊颜邪魅、狂野、傲慢,带着逼人的活力和灵气,现在则失去了生气,透着蚀骨的阴气和黑暗。这样的嬴少苍,真如皇陵中生出的阴王阎罗,生灵见之绕道。蒋青很担心主子炼制的死灵术会产生反噬,可他不敢真的讲出来,因为他明白,主子的武学和见识远高与己,他一定感受到了潜在的危害,但对于力量的追求已使他不顾一切。他清楚地感到,这次嬴少苍出关,必定要掀起血雨腥风,中土要彻底****了。
在遥远的南方,在云梦泽边沿的座乡旅茅屋顶上,盘膝坐着昔日的钜子嬴归尘。他正抬头望天,感悟天道。银河繁星闪烁,如人间万家灯火,明灭有序,运行有迹。星辉淡淡,如烟笼在他的身上,使他整个人都发散着朦胧光晕,如冰雕的面庞微微仰着,漆黑的眼中反映着星光,使得凝固的容颜全然生动起来,流泻多情的光彩。
他的心黯然叹息,为了那不可知的命运。
曾几何时,他从超然的修仙者跌入凡尘,一身泥垢亦是甘之如饴,他甘愿从头修过。
他以为重逢是一场机缘,可惜他到现在才算真正体会了什么叫三生三世亦是无缘。
他努力地压迫魂灵儿深处的渴望,以为自己已经退得不能再退了。看看,就做个旁观者看看她这一世绚烂,什么都不求。可惜,她毫不在意,间不容情。
他为她做了很多,然而抵不过一次的无心之失。
李文吉不能死,这不仅仅是金锣的原因,还因为他想弄明白毋宕到底是谁,可这只是他一直以来的奇妙感觉,纯属猜测,他不想用墨家的旧事来纷扰她的心。查清前任钜子的死因和毋宕的下落,是他的责任,与其他人无干。墨家已经消失,他能为墨家做的只有这个,如此算是没有遗憾。
他隐约觉得毋宕是揭开谜题的关键,而李文吉则是寻找毋宕的关键。
嬴归尘记得,毋宕对李文吉这个儿子宠爱万分,有求必应。李文吉七岁拜入前任钜子门下习武,成为自己的师弟。钜子传授墨徒武艺是分内之事,但习练真正的绝学需要资质和机缘。他身为秦始皇的唯一的嫡系曾孙又是仙人安夫子的徒弟,自然得了钜子的真传绝学。李文吉七岁时就想拜师一直不得许可,后来,不知毋宕对钜子花了什么功夫,才收了李文吉为徒。毋宕是墨家财部长老,常年坐南闯北做行商,每次货殖回来定要给儿子带珍稀宝贝。嬴归尘有个奇怪的感觉,毋宕对李文吉的爱护似乎超过了父亲对儿子的宠爱,他从来不像别的父亲那样亲昵地称呼儿子,也不逗弄、抱抚,更像个和蔼的长者,甚至有时带着恭谨和客气。
这是一个父亲对待儿子的态度么?
即使像嬴归尘这样早熟且清冷的皇家天才孩童,父亲景平侯也是用爱称呼唤他,也有抱哄逗弄的时候,更别说子嗣居重的万贯富豪家。毋宕父子的关系没有人知道,每回毋宕都是在真传弟子所居的内室来见儿子,旁人全都回避开了,就连钜子也没见过他们父子相亲的场面。嬴归尘从安夫子处悟到魅影神行的心法,少年心性总要到处尝试挑战,无意中见过两次毋宕与儿子李文吉相处的情形。当时虽觉奇特,但这是别家的私事,他并未当回事,也未与任何人说起。
后来,钜子师父突然过世,传钜子令于嬴归尘。毋宕借口处理家务,半年后便失踪了。毋宕失踪前几月,李文吉就开始焦躁不安,回了一趟家后更是变了个人,暴躁凶厉。嬴归尘在追查毋宕下落时才知道毋宕因钜子更替之故,回家次数增多,竟发现了妻子李氏与家中护卫有奸情,怀疑李文吉非自己亲生。毋宕一怒之下斩杀了护卫,其妻羞愧上吊自尽。李文吉回家后目睹剧变与毋宕发生争执,被赶出家门,取消了他的“毋”姓,改为母姓叫李文吉。
李文吉身份待遇从天上掉到地上,对父亲毋宕既爱又恨,而对母亲李氏则感情很淡。被阿拉耶识查出嫌疑的云良阁官妓秋宝本是李文吉的贴身丫鬟。李文吉不与母亲亲近,却和从小照料自己的秋宝很有感情,后来便有了云雨之事,想提拔她为通房。李氏坚决反对,并对秋宝和李文吉的感情非常妒忌,寻了贱婢不守尊卑带坏勾引少爷的由头,托人牙子将秋宝买到云良阁。李文吉不是官贵后裔,无资格进入云良阁享受,意图彻底断了两人情缘。秋宝被卖是李文吉和母亲关系恶化的原因之一。
生母与人通奸,导致父亲怀疑自己血脉并抛弃了自己,李文吉受此刺激逐渐狂乱,终至发狂失踪。
不知为什么,嬴归尘总觉得毋宕和李文吉这对父子的联系不会就此切断。项羽金锣何等重要,而毋宕却在李文吉年幼时便告知其秘密,这份宠爱与信任非比寻常。嬴归尘怀疑李文吉一直没有放弃寻找毋宕,从他得病后意识混乱后还念着秋宝这样的卑微的女子,并且意图为其复仇杀天巫,可以推测其对父亲毋宕绝对不会撒手。他脑子恢复清明后,有时会自行外出,恐怕就是去自家的商号店铺打听消息的。因为存了用李文吉放长线掉大鱼的心思,他才力保其性命。
若只是想保全李文吉的性命倒也不会如此让阿拉耶识恼怒,她最计较的有两点:一是从李文吉手里救下她的那夜,她认定嬴归尘是草菅人命的恶徒,竟然还想杀她灭口。
确实,嬴归尘对当时宣化城里传说的海外中国女巫不屑一顾,以为是坑蒙拐骗的江湖神棍,这种人他见得多了。李文吉杀她时,他虽然出手救人,目的只不过想盘问她是否还有同伴知道此事。时候杀人灭口是早就定下的,结果月色下认出故人后,他差点惊厥过去。心慌慌的他面上镇定,内里早已澎湃万千,神魂天外。结果狡猾的少女盘问下,他脱口而出杀人灭口的计划,让他恨不得咬断舌头。不过,就算他当时心情古井无波,他也不会撒谎。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成了心中一根刺,他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对她解释没有“杀她灭口”的原因吧,岂非越描越黑?
还有一点亦是他悔恨莫及的。他利用阿琪接近她套取消息,窥探中国方术的行为,是她最为厌憎的。他自然对中国方术感兴趣,天雷、祈雨术、造纸术都很有意思,但他自己却不稀罕,修仙大成时,运用风雨雷电之力不成问题,自己迟早会有这个功力,他对此没有担忧。他从最初想为墨家延揽人才到倾心爱恋,早已迷失自己。
时至今日,他已不知今后何去何从?
寻到金锣宝藏后,他能做什么?
修仙,道心沉沦。更何况她的中国佛学的六道轮回说,已把他黄老道学的世界搅乱。
入世,富贵功名如浮云,生无可恋。
临如斯困境,徒惘然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