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自己的痛苦敏感,而对别人的痛苦麻木不仁,这是人性的可悲特色之一。(1)
后来,沉静下来了。他感觉他好像是躺在一间大厅里边。不知道为何他会被什么人给安放到这里来,只觉得身边围了许多人,个个都像是止气屏息,没出一点儿声。少顷,只觉有一只女人的手在他身体上触摸了一下,紧接着就像触了电一样立即拿开了。噢?这是想要干什么?是想让肌肤给出什么信息吗?
是啊——人在进化过程中会丧失掉许多感应信息之本能,大难突然临头便会束手无策。唯有他才跳出火山口,远离熊熊火焰。就像印度洋发生海啸大难一样,哀鸿遍野却没有一具动物尸体……噢!他马上意识到,他身上还保留着动物的许多本能,不然怎会逃此一劫呢?现在,或许他被当成了动物(一只不能行动的动物)才放到这间大厅里来的。可是这会是什么地方的大厅?他在想:如果这是一间库房的话,里面像是早都空荡荡没放置过物品了;倘若这是个“太平间”,那么一定是很久都没停放过一具尸体。此间他是躺在用几块木板架起的个简易的行军床上,床两边像是有人在交头接耳,互递着眼神儿……霎时一阵叽叽喳喳人语声。声音很轻、很小,像是神秘兮兮的,似乎怕惊动了哪一个。他从那些叽叽喳喳声中,分辨出一个很隐秘声音好像是说,“知道吗?这是老G报的警……”
“噢?是老G报的警?”他不禁浑身震颤了一下,犹如心头爆响了一声霹雳,几乎就被震懵了。“老G他……他干嘛要报警呀?”
他感到实在不能理解。老G不仅是他的忘年之交,许多年来他一直都把老G当做位尊师、长辈一样的敬重和信赖。老G娶亲时他给压过轿,那时就坐在新娘怀里;老G死时他给守过灵,最后一直给送到墓地。如果说老G对他有什么不满意的,也只是到了殡仪馆时他把老G的脸谱给摘掉了。心想,老G一生都戴着个脸谱——与时俱进,不同时期要换上不同脸谱,有多累赘呀?现在人都死了,总该轻松一些了吧?他没把自己当外人,就把老G的脸谱给摘下去了。虽说摘去脸谱丑陋了一些,可那却是他的一张实实在在的脸呀!总不至于因为这……去报警的吧?
他不知道他违犯了什么样的天条?何等的罪孽?竟动用起警力来,并如此声威!显然事态已到了极其严重地步。倘若果真是老G报的警,那么老G一定是利用这种方式在拯救他。不然老G绝不会……他想老G这时准在他的身边。
当他艰难的睁开双眼,还未来得及朝周围看时,就感到床四周好像挤满了围观的人群。尤如围观扑获到的一头怪兽,四周好像筑起来的围墙,水泄不通,连点缝隙都没有……一双双惊诧、好奇的目光伴着诡谲的耳语,竟像幽灵似的在他头上、脚下缠绕。不觉一种昏昏欲睡的慵怠感觉爬上身来,他两只眼皮懒洋洋的正欲放下,忽然发现了他的父亲。于是目光一闪动,两眼大睁,他看到父亲紧挨床头就立在他一侧——还是那身粗衣、裤,脚蹬乌拉鞋,头戴四耳狐皮帽,站立一侧在望着他,一付惊慌失措没主意的样子。这时父亲像是没认出他来,可是他能见到老爸,尤其是在老爸去世二十年,母亲去世十年之后,却令他异常兴奋,简直就有些欣喜若狂。他知道,那天把妈妈从坟里接出后——失而复得,有多开心啊!可偏偏在跑回的半路上又给妈妈丢失了!他也多么想能继续寻找——或许某一天哪怕某个夜间的梦里会重新见到双亲的,然而已经没机会了,他被团团围住,像只困兽一样的被困到了这里。可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老爸来到了他床头,并在这样场合相遇……这对他这样的境遇该是多大的安慰啊!他心里好像一下有了底。
他想跟老爸叙叙别离之苦,并问问妈妈的近况……不料从后面又慌张张挤进两个人来,好像在跟现场围观的些人说:他们是骑马赶来的,整整跑了一夜。这两人中,一位是他的祖父,腰间别支旱烟管儿,烟口袋吊在裤腰上耷拉着;另一位三十四、五岁,身穿青棉袍,皮马褂,头戴一顶红疙瘩帽。他从没见过这人,不过他倒是听说过——父亲的爷爷死时就是这个年令,想必这一定是他太爷了。他们来到父亲身旁时,父亲看了看两位先辈,一付惊恐的询问目光;两位先辈也看了看父亲,像是默默在交流着什么?在他们的目光中隐含着惊异、羞愧、抱怨、气恼而又像无奈表情。他看得出来,好像是他给先辈们带来了奇耻大辱,让他们风尘仆仆赶来这儿,而在人前又抬不起头来。见此情状他畏惧了,胆怯了,再也不敢想着要跟几位先辈们招呼了!——他怕他的先辈们不承认他。
几位先辈始终都未抬起头来朝四周围看一看,只把目光流连在他脸上、身上、手脚、耳鼻……他感觉一束束温暖目光从上面趟过。一遍一遍……半晌,祖父悄声的询问父亲说,“我走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现在有点认不准了。你看……会是他吗?”父亲犹豫了一下,像不忍心说“不是!”那样他死后就会成为没人认领的野鬼了;但又不敢直接承认,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先辈啥意思?他正嗫嚅的欲说未说还不知该怎样说时,倒是他未曾见过的那位祖宗像不敢肯定的说,“有不少地方倒是有点像……”这时在床的另一侧人堆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来,“是像鬼吧?”
不知道谁说的?当他把目光转向另一侧人堆时,没看到说这话的人,倒是看见了老G。西服、领带……大背头梳得溜光锃亮,正是他死时的那身打扮。现在他两只手插在裤兜儿里,站立另一侧的床边上,听有人说P先生“是像鬼吧?”他很得意的脸上浮起来微笑,然后近乎本能的向上仰了仰脸儿,一付趾高气扬样子。等他把目光俯向床头——瞥了P先生一眼时,两双目光相碰,他脸上的微笑立刻收紧了,只剩下一丝小小的狡诈的微笑挂在嘴角上。P先生无法分辨这种微笑是何意思?看上去既含有一种兴灾乐祸的嘲讽;又含有着那种深表可怜的鄙视,不过有一点已经确信无疑:“是老G报的警!”他同老G共事了半生,似乎方才发觉老G他……他这般令人不安!
大约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曾有一位伟人号召打鬼。有一种说法,叫借双眼睛寻找鬼。从那个时候起,他对自己就越来越感到陌生了。那时他常听到老G说的一句话:“即使有一天你被抓了,抓的也不是你,而是鬼。”这话听起来,既让人觉得很体贴又有点戒备的意味儿。那时他发现每个人好像都戴一张脸谱,尤其老G就像一年四季都要换装一样——适时更换脸谱。P先生那时没有脸谱,还不懂在恐惧中的生存之道。在他印象里,老G为人正直,老实、厚道,学富五车,饱经事故。无论什么时候什么事他都能循规蹈矩,万无一失。只要一戴上脸谱——比人还像人。那时P先生还正年青,头脑简单,为人直爽,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按一般人说法,“没花花肠子!”无论怎样的心理活动都会写在他那张脸上。这在老G疑心重重经验看,像这样无知无识还多少讲点义气的傻小子,既是可保护自己又是可利用的个对象!于是在以后日子里,P先生靠近他就像他靠近P先生一样,都觉着风起浪涌之中对方可算是个依靠。现在看来,那只是各取所需,为我所用罢了!但在人心惶惶不安的当时,能听到老G那番话也算是种慰藉了。尽管还不知那话何用意……是啊,自从浦松龄写《聊斋志异》的时候,就人鬼同室、人鬼一身了。孰为人?孰为鬼?这……怎又分得清呢?即使别人不抓你,你也要从自身上去寻找都有哪些鬼的气息。后来一位很漂亮的年青女鬼偷着对他说,“莫上当。谁是鬼呀?偿若借来的是双鬼眼,就会发现遍地都是鬼。其实没一个人是鬼,只是那有双鬼眼的人才是真鬼呢!”这时他才发现他一直都是用别人的眼睛在看自己,这样才越来越觉得自己陌生的。他不知道那时他借来的是不是鬼眼?他趁他对自己只觉陌生还不是鬼的时候,便赶紧把别人的眼睛扔掉,重新拾回自己目光,从此他又用自己的眼睛来看自己和他人了。
时隔几十年,虽说风起云涌,他都我行我素,用自己眼睛看自己和他人,倒也平安无事。可万万没有想到,他早就被一双鬼眼给盯上了,这就是老G。
现在,显然不比上世纪初那种打鬼风潮了。老G就采取了今天的方式——报警!如果说打鬼风潮在今天早都过时了,那么老G他已经到了阴界怎么又拣起来了呢?他知道当年老G一方面小心、谨慎,顺应时政;另一方面又讨嫌种种风潮,痛恶那些打鬼者。要不是他能适时更换脸谱,与时俱进。即使逃脱过去打鬼那一劫;也会卷进其他的风潮中去……这一点老G自己是最清楚的,他得益于不同时期市场上那些不同的脸谱。可P先生他不明白,曾经发生在人世间的事情,为何会在阴界又重蹈覆辙?莫非老G死后一摘掉脸谱就改变了生前身分;还是他天生就一双鬼眼?活着未得施展死后大显淫威!P先生不禁悲哀的想:可悲啊!可悲……一个做惯了奴隶的人,冷丁成了奴隶主,只能照葫芦画瓢——用奴隶主奴役他的那些办法再去损害别人。重复,一种权力文化中的重复。如果打鬼时期他稍稍能有一点权力,一定会学着抓鬼者做法,早把他打成鬼了。P先生想到这儿不禁在心里骂了句说:什么学富五车、满腹经论……狗屁!只是黔驴之技而已。
总之,人生到了尽头儿上P先生总算是清醒过来了。不过这时他不再为老G报警所震惊和恐惧;也不为结交了这样一位魔鬼朋友而寒心、懊恼、沮丧……或许这也是人生中的一种必然。他想,由于老G活着时内心里的小算盘(尽管很摸糊),使他养成了一种多疑的性格。平时与同事相处、朋友交往或求人办事,他常把正话当反话、把真话当假话,甚至随便一声招呼他都会想你何用意?然而这些都隐避他那张适时的脸谱背后,别人是看不到的。现在他脸谱去掉了,毫无隐瞒的站立他一侧的床边上——一副满腹孤疑的庄严气派。真叫人受不了!
P先生不由感到一阵恶心、龌龊……他不愿再看他那副面孔了!索性关闭上心灵门窗——把眼睛合上。
“莫上当。谁是鬼呀?偿若借来的是双鬼眼,就会发现遍地都是鬼。”这话,已经有五十几年没再听到了。当年他对自己越来越感到陌生的时候,是那年青漂亮的女鬼给他以安慰,拯救了他。现在想起来,犹如还在耳边——那么轻柔,那么温存,那么的体贴与关爱。于是他像寻找一种久远了的乡音一样的静静的听着,细细的品味着,默默的追寻着,等待着……然而非但没有听到那年青漂亮女鬼声音,就连原先身边那种叽叽喳喳声也没了。大厅空气流通,清新、凉爽、舒畅……就连身边喘气儿的声音也一传多远。这时他好像感到:周围的众多目光都在注视一个人,这就是三十四、五岁的他那位太爷。莫看他比祖父、父亲都要年青许多,却有种长辈的威严。这时他仰起头来,神情庄重的对着大家,半天无语,直至把大家看的低下头去。他这才严肃的说,“没什么奇怪的!我们P氏家族中,在我那辈就有像他这样的……你们谁都不能损伤到他!”听祖先这样说,他明显的感觉出来,站立一侧的老G两眼发呆,有点失望了。就像老G最后几年不能出屋,靠脸谱保持家庭长者尊严一样,直至有一天儿媳骂他老不正经——“****!”才一下傻了眼。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适得其反,不过现在跟用脸谱掩饰他“****”本质不同,那位祖先并没把话说死,他接着又留有余地的说,“不过现在我们还是不要过早下结论,唯有探寻到体内骨子里的源头才可确定下来。”这位先辈正这样在说着时,不觉他体内真像有个人正在探测、搜索……少顷,那人像是在里边停下来,冲着外面发出信号说,“他肚子里边挤满了军车,路口都给骡马、大炮堵死了,心户内关了不少年青、美丽女子。再往前什么都看不到了……无法分辨出都哪些基因成分来!”
“噢……只好要等专家鉴过定以后喽!”他那位三十四、五岁太爷爷用争询目光先看了看祖父和父亲,尔后就像很权威的冲着对面人堆里说,“你们莫管了!先叫他回到现实中去……”他只觉忽悠的一下——回到现实中来。但他感到他依然是躺在那间大厅里。
注:(1)池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