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诗是我让它醒着的夢。(1)
现在我已远去他方!这一瞬间
该往何方?
她使我善良、完美,
这使我感到沉重,要挣脱它。
思念在我心中,它油然而生,
除了无尽的泪水,还能有什么?(1)
他正沉浸在歌德诗句之中。不觉头上毛发“吱啦!”地一声!接着浑身一阵炽烤……心灵猛地博动了一下,冷丁有了很窒息感觉。当他觉得炉膛里的火舌冲他舔来的一刹那,他忽地腾起,窜出炉门——跳到了地上。“假如人在痛苦中沉默不语,上帝让我倾诉,我受的是什么磨难。”(2)
他身上火苗缭绕,星光四溅。——这是燃着了的紧勒脖上套的缰绳、身上捆帮的绳索和胸前、背后及裤裆遮羞挡体的一层罩衣……当他带着火苗、夹着灰烬把这些从身上甩掉时,浑身不觉一阵轻松。这时他发现,炉膛里的熊熊火焰——燃的正旺。他是站在火化尸体的炉门前。
空荡荡院落,高耸的烟囱,周围没一个人影儿。他正疑惑之间,还没反映出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突然一个女子由什么地方走来,向着他……他心里不禁又燃起那火烧火燎的渴望。
轻盈与秀美,明净与温柔凝聚于一身,象萨拉弗天使,从浓云深处降临,又仿佛在蔚蓝色的天穹下,馨香的花丛中,一个轻灵的潜影冉冉升起;你看她,这般欢乐自如地舞着,跳着,她妩媚,迷人,是最可爱的人儿。(2)
怎么?她像是慌里慌张样子,腋间夹了一捆烧纸,当走到离他面前不远就胆怯的站下了。噢,原来是个耆老女人。这是相随他一生的老妻,但他不认识。他只是恍恍惚惚感觉好像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谁?她没敢再往前走,就呆呆立在那儿,腋下夹的那捆烧纸慢慢滑落到地上去……有话没说,像是有点发毛。
这时,他一离开歌德的诗境就有点支撑不住了。是她才使他感到如此这般的疲累。顿觉四肢无力,浑身瘫软,就连看面前不远呆立的耆老女人的目光都是软弱无力——恍恍惚惚的。她是谁呢?他想着,想着……总觉着好像有桩什么事在心里边悬着。他心里一急,冷丁想起来了——他心里焦虑不安的是他急着想要寻找回来他妈妈!
他恍惚穿过了屯前一节地,来到南梁的地头上。就好像他妈知道他来寻找她似的,还未等他到坟前,便远远看到妈妈在坟里面伸出来两只手,正在扒拉坟顶上面的土层……立刻他心如刀剜,不顾一切的朝前面坟头跑去。他想,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扒开坟墓,把妈妈从坟里面救出来。
噢?也不知他妈什么时候从坟里面爬出来的,就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途,疲惫不堪、步履邋遢,迎着他艰难的一步步走来……他急忙扑过去就架起妈的胳膊。当他搀扶着他妈往回走来时,不觉妈的胳膊从他手上一滑落——瘫坐到了地上。唉!妈妈实在太累了……看着妈妈让他万分心疼。他蹲在妈的身边,一手扶着妈的胳膊;一手拿瓶矿泉水(像是这之前他预备的)递给他妈。然后就偎在妈身旁,亲昵的并带着哭音说:“妈?咱们回家吧!”他妈看了看他,像是对他没有怨恨之意的说,“我不愿跟她住在一间房里!”
“那就跟小可和我……咱们仨一间房吧?”他知道妈是喜欢小可的。小可是谁?他并不知道,可是不知怎么他竟说出来这样个名字。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坟头那边狼烟四起,吼叫连天。他怕危及到他妈,由地上背起妈妈就跑。跑啊,跑啊……也不知跑了有多远,突然感到他身背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给丢了。回身一看——苍茫茫大地,两眼空空,只有远远的零零散散的坟头彼此遥望……这时,有两只乌鸦在他头上方打了个旋儿,哀叫了两声后落到路旁一棵干巴树杈上。等他又转过身来,眼前火光一闪——见距离他不远的那个耆老女人,这时把滑落到地上那捆烧纸点燃了。于是他愤怒地就冲着她喊:“我妈哪去了?你还给我!还给我……”他声嘶力竭,一声接一声……然而心焦如焚,怎么也没嘶喊出声音来。倒好像听那个耆老女人一边燎纸一边在磨叨:“还不都是由于你的原罪?才使你丢了这个,弃了那个,背叛祖先……”
“原罪?”是啊!如果说哪个人都有原罪的话,那么他的原罪或许起源于一个很久远了的——他还很蒙昧的时候。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那样惊慌失措,携老带小纷纷逃离家园。
兵荒、匪患、战乱……妈妈带他跟东家的一位漂亮少奶奶躲进一间不被人注意的小土屋里。那时他刚刚脱开妈妈怀里不久,对那位漂亮少奶奶产生格外好感,心里边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欢。他整天不离她身前、身后,就是晚上睡觉也偎依她身旁,真有点弗洛伊德的味道。
一天夜间,不知为什么?他把一只小手伸进少奶奶被窝儿里,接着又伸到她的肚子上面。小手柔软;肚皮细腻、滑润,少奶奶没有动,任他随意抚摸……訇然他小手在少奶奶肚子上跳了一下。少奶奶“噗嗤!”一声笑了。“你的小手是不是被踢了一下?”
“你肚里怎动呀?”
“是你小弟弟在跟你玩呢!”
子宫里胎儿都八个月了。胎儿在子宫里,发现外层空间有一只手伸向他妈肚子才踹那一脚的,没想他妈会这么说。“真是发贱!”
这时睡在一旁的他的妈妈插进一句说,“噢,我算计了一下,下个月的这两天就到日子了……”
他不知道妈妈在说什么?是很久以后他才明白:那时不知谁安排妈妈带着他跟她一块儿躲进这间小土屋里,就是为让妈妈照顾她。当时他还蒙昧无知,只听信少奶奶给他许诺的每一句美丽的慌言:“到时候我就叫你小弟弟出来,跟你一块玩儿。以后你就跟小弟弟一块儿上学堂读书认字;一块儿放学回家;念完书再一块儿出去做事。你们哥俩要是都出息了——我们也都跟着一块儿荣耀……嘿嘿!”少奶奶像讲故事似的喃喃说着,他美滋滋的枕着少奶奶胳膊睡熟了。睡熟后,他做了一个美丽的梦。
梦里边,漂亮少奶奶一手扯着他,一手拉着小弟弟在玩耍;他跟小弟弟毗肩一起——上学、下学;进、出庄园大院儿,一些大人、孩子、女人……对他都另眼相看!伙计们出来进去时,见了他也都叫“少爷”。突然他发现招呼他“少爷!”的那个伙计是他父亲,这时他方才想起他曾听大人说过——很早前,少奶奶家就是爷爷的东家;后来爷爷老了,又成了父亲的东家……于是他赶紧对父亲说,“那个小少爷是我小弟弟,以后他家就不再是我们的东家了。”不过梦里的那些形象,除能看清少奶奶和他自己外,那个小弟弟以及那座庄园大院儿都是摸糊的,进、出大院的那些伙计像是都是他的家人……不过他倒是挺惬怀。这时,子宫里胎儿见他徜徉梦中,得意洋洋的样子,早就恼羞成怒了。于是便拳脚相加,在子宫里闹腾起来……少奶奶不由浑身悸动了一下,他从她胳膊上醒来。
后来的一些日子里。子宫胎儿见少奶奶跟他亲近的有点狎昵,就不愿出来了。何必要出去呢?与其出去看他们龉龊怪象,倒莫如呆在里边的干净。子宫里胎儿似乎是怕濡染上外层空间的一些情感渣滓。眼看都过了月,少奶奶还没有生。等时局稍稍稳定了些,他们各回各的家的时候,他偷偷哭了。也不知他是为见而未见到那个小弟弟所遗憾?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位漂亮少奶奶所失落?一天到晚,他都象愁肠挂肚的……
胎儿在子宫里整整呆了十八个月。等产下来后,已经变成个女性。一天他家来个客人:说那少奶奶生了个女孩,是为他提亲来的。
“能攀上这门亲戚,往后就再也没人小瞧咱们了。”客人走后,家里人都兴高采烈的这么说。当妈妈告诉他已经有了媳妇的时候,他还以为一定和上次逃兵、匪时一样——可跟那漂亮少奶奶睡在一块儿,就迫不急待地说,“那就快叫她来咱家吧?”
妈妈冲他脑门狠狠戳了一指头,笑着说,“你也真不知道害臊!”
“不是害臊,是害怕!”他回身揭掉盖头,一见是身穿寿衣,梳着个寿头,脑顶明显扎了根红头绳儿,满脸涂满脂粉的一个很臃肿家伙——由两人架着紧随他身后,眼看就跨过门槛儿。他突然失声惊叫了一声“妖精!”
他看到过他伯母临死时就这身打扮,临死三次打扮三次。他见如此新娘心似翻江倒海,乱作一团。当他转身欲逃时突然耳边响起了警车不停的鸣叫,一声接一声,一辆接一辆……聚集了许多,院落四周好像都被武装警察把守上了。
注:(1)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2)、(3)十九世纪德国伟大作家。74岁写下的《玛丽温泉的哀歌》是他暮年的爱情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