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兰城的事就这样被耽搁下来。
这日,雨后初晴,春阳绵绵,一切都显得平静安逸。凤箫坐在玲珑水榭中看才露尖尖角的初荷,时而伸手逗弄水中漫游的锦鲤。倒是蛾儿,今天显得特别安静。突然来了兴致,凤箫随口吟道:“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话间刚落,就有人附和:“松露冷,海霜殷。匆匆整棹还。落花寂寂水潺潺,重寻此路难。”三皇子站在不远处的长廊,脸隐在暗处看不到表情。蛾儿顿时涨红了脸,坐立难安起来。凤箫微微福身,看着他踏着优雅的步履,缓缓而来。
“三皇子也好雅兴。”嘴上虽这样说着,却暗自揣测刚刚那句诗的意思,有些心惊。而蛾儿的反应更让她疑惑。
“本宫正要去城守府,凤箫姑娘可愿一同前往?”三皇子一贯的冷淡,看不出任何的蛛丝马迹。而凤箫却在听到“城守府”三个字时,心狠狠的缩了下。自从那日之后,她便与他们断了信息。也不知,芷兰是否安好。
一行人到达城守府时,延楼早在府外恭候了。仍是一脸浅浅的笑意,只是那笑却似一道屏障,把旁人阻隔在外,看不透他的心。进到堂内,延楼朝着凤箫一揖,低头说道:“听说,前几日小姐在城郊受了贼人惊吓,是延楼治城无方之过,实在惭愧。”凤箫受如此大礼,自是万分不自在,忙向延楼还礼道,“宁将军太严重了,凤箫并无大碍。”
一旁的三皇子却只是轻扣着茶碗,淡淡的说:“作为一城之守,却无法保障百姓安危,确是论罪当罚。不过念在宁家上下在朝供职多年,立功不少,再者此番并没有造成什么大的损伤,罚你半年的奉碌也就罢了。”凤箫听得三皇子如是说,很是过意不去,其实这件事跟延楼并无关系,却要他代为受罚。再说,当日那贼人指名要找她,定是有人蓄意想要加害于她。到底是谁,这般怀恨,不惜痛下杀手。若不是那日三皇子及时赶到,此时她已成了刀下的亡魂。想到这里,凤箫不禁打了个寒战。
“殿下可是要离开武陵,启程回京了?”延楼退到一边,好似对刚才受罚的事完全的不以为意。
“昨日,那边传来消息,说事情有变。”三皇子顿了一下,轻啜了口茶,道,“不过此前要先送凤箫小姐回兰城。”
“是……”延楼似不经意看了一旁的凤箫一眼,像要说什么,却终没有说出来。凤箫觉得他二人定是有什么要事相商,便告退出来。却听到身后的三皇子对蛾儿吩咐道,“一刻便好,跟你家小姐不要走得太远。”蛾儿轻应了声,凤箫悄悄的揣测,三皇子跟蛾儿之间是不是……
待凤箫二人走远了,三皇子轻瞥了一脸笑意的延楼一眼,“你想说什么?”
“微臣只是想,凤箫小姐好像并不清楚……”轻咳了声,小心的寻找着措辞,“唔,或者是误解了殿下您的意图。”依刚才凤箫看三皇子与蛾儿的眼神,她的确是误会了。
三皇子并不接他的话茬儿,话峰一转,说道:“这次的事,罚半年的奉碌只是小小的惩戒。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是,臣自会注意。”延楼应道,一切皆了然于心,“不过,凤箫小姐复姓端木,难道……”
“延楼,你只需记得,将来,箫儿说不定会是你们一家的活路。”多年以后,当三皇一语成谶,延楼不得不苦笑一番。想不到,在如此早之前,三皇子就把一切都算到了。
凤箫从延楼那里告辞出来,想到多日不见的淳。此次离去,想要再见面恐怕是很难了。虽说当初被爹娘遗弃,但这并不是淳的错,他们终归是亲姐弟。至少,要向他辞行。
与蛾儿两人走到后园,却看到梨树下立着两个人。背向她们的是一身黑衣,束发持剑的子夜。而面对着她的正是陆风,他横手握剑,剑锋侧在子夜的颈旁。两人像刚拆完剑招,这一次,陆风占了上风,却是满眼的悲伤。
“子夜,”陆风掩去往日的嘻笑,轻轻的说道,“你知道的,我爱你。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哪怕是生死。但,你不能让我离开你。不能因为我爱你,就让我为了成全你的幸福,而离开你。”子夜没有回答,只是咬着唇,低下头。陆风看了眼不远处的凤箫,撤回剑,转身离去。阳光在他身后碎成无数的花瓣,瓣瓣无声。
子夜回过头来,见到进退两难的凤箫,迎上来,笑着说:“听说你要走了。”
“嗯,正要去辞行。”见子夜扬了下眉,凤箫知道她误会了,马上说道,“之前在城外到端木公子的府上借住了一晚,二老对我照顾有加,所以……”
子夜啊了一声,“淳今晨出城去了,不在府内呢。”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延亭在内院照顾芷兰,这几日憔悴了好多。其实,两个人感情的事情,不到最后都做不得准。谁又知道,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所以啊,凤箫姑娘不要太耿耿于怀,顺其自然就好了。”说完,又轻笑了声,“其实,我的处境何尝不是这样呢。”
回到前厅,凤箫耳里满是子夜那番无奈的话。想来,子夜也是清楚的。而她与延亭,说不定只是匆匆的过客。迈出府门,抬头便看到三皇子站在一地的阳光里,正转过身来,露出温柔的笑意,朝她伸出手来,“启程吧。”他的衣袂翻飞,发带在风中舞出一段优雅的弧形。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的表情,却又觉得似曾相识,不禁把手放进他的掌心。延楼倚在门边,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最终,他们还是没能回到兰城去。在一阵慌乱中,凤箫被带到三皇子的马背上,被他圈在怀里,听到他沉稳的心跳,忍不住红了脸。从三皇子冷凝的脸色可以看出来,这半路杀出的一伙黑衣人,定不像那日要买她命的土贼般简单。
“殿下。”珀不知何时打马上来,身后多出十几个同样身着黑衣的人来,只是胸前绣着金色的虎纹,应该是皇子随身的暗卫。
三皇子微低头,暗暗看了凤箫一眼,道:“前面有一处隐匿之所,到了再说。”说着,夹紧了马腹一阵狂奔。发在黑夜中飞扬,泛着淡淡的蓝光。凤箫不禁要想,他们这是在逃命啊。有些人的贵气是天生带来的,就算身处逆境,四处人昂马翻,他也能泰然处之。渐渐的,四周看不到起伏的山丘的轮廓,夜空也被树枝掩藏起来。一些细碎的花瓣被风带过来,纷纷扬扬。凤箫伸出手来接住一片,借着从树枝间投下的点点月光,看到掌中心形的花瓣,一阵桃花的馨香突然漫延开来。她竟在这样的香气中,昏沉起来。
一片桃林,一个小女孩儿站在树下仰望,甜甜的唤:“三哥哥,三哥哥……”枝上桃花夭夭,露出一张俊秀的脸,满是笑意的回应,“箫儿……”阳光突然明媚起来,那张脸也逐渐清晰,竟变成了三皇子的模样。凤箫惊惴着坐起来,才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竹床上,桃色的帐幔透进柔媚的晨光。不远处的窗边依着一个人,月白的袍子,绣着威风凛凛的银龙。窗外,一片红火的花海,映得他的脸色也显得炫烂,目光灼灼。只见他嘴角掬着浅浅的笑意,异常的平和温柔。他定是想起了自己心中的那个人罢?凤箫暗暗揣测,不想轻咳了声,惊醒了窗边的人。三皇子转过头来,眼神一瞬,变得云淡风轻。
“你醒了。”刚刚的笑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个人根本就不是他一般。凤箫想回应,却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嘲杂。想必是昨夜追赶他们的人找来了,不禁心里一惊。
“不用惊慌,他们进不来的。”三皇子转过脸去,一派轻松,“这屋外摆着桃花阵,没人指引,就算在里头转上一辈子他们也进不来。”一辈子……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酸起来。“你放心,我们不会被困在这里,珀他们已经去了。”果不其然,几声惨叫之后,四周安静来下,只听到风穿过桃林的声响。
“小姐。”蛾儿笑着跑进来,看到站在窗前的三皇子,迟疑了下。突然红了脸,低着头走到凤箫床前,“小姐,你醒了。”说着,拧了毛巾递到凤箫手中,看着她净了脸,竟一句话也不说了。三皇子转身,出了房门,她居然也一声不响的跟了出去。
隐隐约约听到珀回来复命,“那些人身上带着东宫的牌子。”
三皇子似沉吟了阵,道:“可查过他们的衣饰?”一阵静谧之后,跟着一阵脚步声,珀去而复返。“是静王府的暗卫。”
“玉琉珖!”三皇子冷哼了声,“既然如此,咱们就把这些人送到太子那里去。告诉延阁,让他准备准备。”
凤箫出来的时候,却不见屋外有半个人影,她明明听到他们在这里说话,怎么一会儿功夫就全都不见了。远远的传来一阵笛声,在这片桃林中如泣如诉,有着无比的哀伤。
在桃林深处,她看到那穿着白衣的男子,双目微阖,修长的手指轻扣笛管,随着曲调,如玉的指尖时而停歇,时而起伏。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无限的悲伤。他到底经历了怎样的往事,让他生出这般的伤感来?凤箫正想着,笛声突然戛然而止,那双狭长的眼轻启,她终于看到,他眼里流着光,似一条宝石铺成的河,只是泛着她读不懂的哀伤。风起了,吹得粉色的花瓣漫天飞舞。她似乎看到他在说话,却听不见他的声音。突然间,她有一种冲动,想要跑过去拉住他的手,让他好好的把话说给她听。但一片花瓣飘过来,遮住了她的视线,等她再睁眼时,前面只剩下一片桃林。地上落满了粉色的花瓣,像谁碎落了一地的心,让人觉得无比寂寞。凤箫有些疑惑,她是不是,错过了什么?
他们在桃源中停留下来,凤箫知道,三皇子正在等珀的消息。而这几日,凤箫甚少与三皇子碰面,就连以前与她形影不离的蛾儿也鲜少见到。想着这几日蛾儿看到三皇子的情形,凤箫猜想,蛾儿多半是喜欢三皇子了。又忍不住担心起来,虽然她并没有什么门第偏见,但那毕竟是皇子呵,高坐凤阙的人。而蛾儿……即便是昭明太子那般完美的人,也敌不过皇家祖制。他是皇子又如何,再大也大不过天。而他们的天,从始自终都只有一人,便是高坐玉座的那一位。如此,蛾儿的处境必定艰难。
但她也觉得,若是三皇子喜欢,他定会好好的护着她,把她摆到心中最柔软的一处。这样,蛾儿也不至落到凄凉的境地去。这样,便好。抚住胸口,还有什么呢?她总觉得自己忘记了很重要的一件事,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只是知道遗忘这件事,便让她心痛不已。
正想着,却不知一转身,便撞入了一个诡异的氛围里。三皇子仍旧是一身白衣,在那粉霞般的花色映衬下显得尤如神祗。而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正是蛾儿。两人并不说话,也看不清表情。凤箫正想退出来,却不想被蛾儿发现。只听她啊了一声,转身过来道:“小姐。”又忍不住转过脸去看了三皇子一眼,咬住唇不说话了。此时,三皇子也转过身来,看了凤箫一眼,便径直走开了。蛾儿只是低了头,看不出在想些什么。凤箫却发现,蛾儿脖子上有些青紫的印痕。
等三皇子走远了,蛾儿才走上来,拉住凤箫的手,“小姐,你怎么出来了?”嫩白的腕从云袖中露出来,竟也是些青紫的印迹,显得触目惊心。凤箫忽尔想起,那日不禁意见到三皇子脖子上似乎也有一道印迹,像是被谁用指甲划出来的。再看一眼蛾儿身上的青紫印,暧昧的味道漫延开来,不由得红了脸。蛾儿见她看着自己的手腕出神,急急的将手藏起来。沉默了一阵,道:“小姐,不管怎么样,我们都是为着你好的。”而后,便又低了头,一句话不说了。凤箫突然有些疑惑,蛾儿口中的“我们”,是谁?
珀回来的时候,三皇子正坐在竹轩中看书。白净的手指执书,修长的双腿叠放着,全身靠在椅子上,显得异常的放松。
“殿下,这是太子殿下的书涵。”珀拱手送上一封书信。三皇子却并不急着打开,淡淡的问了句:“延阁怎么说?”
“宁大人倒没说什么,只是无意间提了句太子这段时间胃口不大好。”三皇子指尖轻扣着桌面,沉吟了阵,侧了下头,“先生呢?”
珀似乎对于三皇子突然问到先生有些意外,但仍低头回道,“先生说他先行到兰城等候殿下。”听到这样的答案,三皇子忍不住扬了下眉,又随即舒展开来,勾起嘴角轻轻的笑了。珀从未见过主子这样的表情,竟有些恍惚。恍然间听到三皇子说:“去准备准备,明日起程到兰城去。”才猛然惊醒,领命出去,心里暗暗自责起来。
月上枝头,凤箫倚在窗前,看月华如水倾泄而下的桃林。这几天,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像极了那天夜空中盛放的烟花。明日他们就将起程回到兰城去,忍不住心里倦倦的。她与延亭似乎已经隔得很远了。
门外传来蛾儿低低的声音:“我的事,你不用管了。”
“你这样是不行的。”说话的是珀,有着武着的特有气势,声如洪钟。
“可是,过不了多久殿下就要离开了不是吗?”是在说蛾儿与三皇子的事情啊,凤箫暗暗猜测。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静谧,凤箫都要以为他们已经离开,却听到谁似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接着听到珀闷闷的声音:“那你好自为之罢。”待凤箫推门出去,却是一个人也没有。门外,风轻轻的吹着,满树桃花摇曳,落英缤纷。
借着月色,凤箫信步而行。却又遇见了三皇子,淡淡的月光下,一身孤寂,抱着一条腿坐在石丘上。回过头来,见是凤箫,便起身准备离开。凤箫连忙上前,看到他秀丽的眉轻轻的扬了一下。凤箫觉得自己有些鲁莽,低头轻咬住唇,想着蛾儿,随即抬起头来,“殿下,凤箫有一事请教。”看着他又重新坐了回去,凤箫松了一口气,接着道:“殿下觉得,蛾儿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