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风一挑眉,并没有停手的意思,反而将剑锋回转,刺向子夜。子夜也不惊慌,立剑一挡,便把陆风的攻势化解开来。陆风也不以为意,淡笑着回身,却又是意想不到猛力的一斩。子夜轻皱了下眉,显然不明白陆风的意思,可也扎扎实实的接下落下的这一剑,奋力一推,将陆风震出老远。陆风并不泄气,一蹬腿又飞身上来,直直的一剑。子夜咬牙舞出一个剑花,衣袂翻飞。两人来来回回,看得一旁的人眼花缭乱。陆风却似玩耍般,脸上挂着浅笑,却惹恼了子夜。他总是不经意间使出一个杀招,看似凶险万分,却又在危及关头改了剑路,与子夜擦身而过。看着子夜紧皱的眉头,陆风又轻笑了一声,在与她擦肩之时,低低的唤了声:“子夜……”子夜猛的回身一剑,却惊觉,陆风不知何时收了剑势,只静静的立在那里,笑着看她。来不及收回手上的攻势,只能咬牙闭了眼,任手中的剑直飞向陆风。却听得“铮”的一声,剑被弹开来。子夜紧张的睁眼,只见她的剑没入陆风身后的梨树中,震得梨花飘摇。不远处,一柄长剑斜插在地上,剑柄上刻着古写的“无双”二字,不停的发出“嗡嗡”的剑鸣。而陆风,却一脸失望的样子,垂了眼立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上前,用白绢覆了长剑,恭敬的递予站在花墙下的人。月白的袍子,胸前的刺绣在阳光下发出粼粼的金光。看不清图案,却让人觉得威严凛然。那人淡淡的回身,看了眼坐在廊下的凤箫,将剑收入鞘中。
“殿下。”黑衣男子轻唤了声,示意站在不远处的宁延楼。白衣男子回过身去,向着宁延楼微微颔首。宁延楼躬身揖手,许久才抬起头来,朗朗的笑着:“三殿下,延楼恭候多时。”
殿下?凤箫不知为何心里紧了一下。好像有一些影像飞快的从她脑中掠过,抓不住。只是他刚刚看似无意的一眼,却让凤箫惊出一身汗来。而此刻,那男子身边传来轻微的咳嗽声,更让凤箫震了一下。那是……
“先生。”白衣男子微侧了身,低头询问。凤箫睁大了眼,紧紧的攥住裙角,那白衣男子身边带着围帽的人……
“小姐?”一旁的蛾儿却懵懂不知。而那端的人因着蛾儿的一声,停顿下来。一瞬又闷着胸咳嗽起来,好一阵才止住,“殿下,鄙臣并无大碍。”沙哑的嗓音,招示着他沉疴已久。
“无双剑。”子夜不知何时也站到了廊下,感叹道。
“无双剑?”陆风也跟了过来,对刚刚差点成为子夜剑下亡魂之事完全不以为意,只沉吟着:“那是今上亲赐之物。”
“今上亲赐?”子夜显然不信,甩开粘在颈上的发,转身走开。
“真的,我亲眼见着的。”陆风笑嘻嘻的跟上去,声音渐渐地远了,“永昌十八年,今上亲赐上林院比武获胜的三皇子……”
而凤箫还呆在廊下,一时恍惚起来,转头对蛾儿说:“刚刚,我好像看到先生了。”
第二日,三皇子仍是一袭雪白长袍,上面蜿蜒着许多墨色,细看去,便会分辨出,那是一幅极好的字。广袖上,凤箫看清“流觞曲水”四字,便识得这是王羲之的《兰亭序》。总共三百二十四个字,用黑色的丝线一一绣出,真真的“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也不知那裁衣的宫人如何的巧思,将这幅字绣到衣上,竟也成了一幅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也亏得这件衣衫是穿在三皇子身上,虽收敛了昨日的王者霸气,却多出些温润的君子之风来。凤箫觉得,三皇子本该就是这样的人。怀玉君子,举手投足间,让人心怡。正应了那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字也好,人也罢,堪堪的相得益彰。
“子夜姑娘好剑法。”三皇子坐在厅前,细细的吹着茶气。坐在宁延楼身侧的子夜顿时微红了脸,微转了身去。
“殿下见笑了。”宁延楼倒是不在意的笑着,似乎对自己有个身手了得的红颜知己很是满意。而坐在一旁的武陵知府却如临大敌般,紧张得坐立难安。
“陈大人。”突然被点名,惊得这位知府大人差点弹起来。三皇子却风淡云轻的喝着茶,说道:“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本宫在宁城守这里甚是安好,不必费心准备驿馆行宫了。”
“是。”只一个字,陈大人就似用尽了毕生的力气,不断的拭着额上的汗。且不提眼前的这位是最得今上欢心的皇子,就连当今太子也甚是依重他,朝中上下无不唯他马首是瞻。只他本人自身所带的王者霸气,就能让他们这些下位者胆战心惊了。素闻三皇子与宁家交好,却没曾想,会突然来访。陈大人在心中哀叹着,额上又浸出一层薄汗。
“本宫此行,旨在替太子殿下巡视各地,微服而来。若因此劳民伤财,怕是有违太子本意。一切从简罢了。”一派亲和的语调,说得波澜不惊,却也道出了旨意,陈知府自然只得诺诺称是。
低头品茗,不经意看了眼坐在延亭身侧的凤箫。宁延楼了然道:“凤箫姑娘是臣弟的友人,路经此地。”
“凤箫?”三皇子眯起双眼,细细的打量。仿佛看到多年以前,那个站在桃树下,仰头唤他的女娃。“三哥哥,箫儿要那枝桃花。”“三哥哥,箫儿也要上来。”“三哥哥,箫儿下不来,好高哇。”“三哥哥,你要接住箫儿啊。”“三哥哥……”那个明媚的春日,他可爱的箫儿从繁花灼灼的桃枝上,直坠下来,落入他的怀抱。他稳稳的接住她娇小的身躯,两人欢喜的笑开了。那时,是他最开心的日子。直到,端木丞相一家被诛。他记得,箫儿被送走时,泪眼婆娑的样子,直叫着,“三哥哥,不要送箫儿走。三哥哥……”
“殿下。”见三皇子望着凤箫出神,延亭终忍不住出声。
“本宫只是,”他深深的看了眼凤箫,“觉得凤箫姑娘像以前的一位故人。”接着便敛口不语了。整个大厅也跟着,沉寂下来。
夜,凉如水。月,如钩。
三皇子立在窗前,手中握着一块翠玉,月色下发出温润的光泽。这块玉原属箫儿所有,是他用自己的暖玉与箫儿交换得来。那时,父皇还玩笑的说与母妃听,“咱们的三儿自己找着媳妇了,连定情信物都给了。”他在一旁只低了头。虽说父皇玩笑,其实当时大家都默认,端木家的独生女儿会是皇家的媳妇。只是,世事难料……端木丞相一家受到政事牵连,一夜之间树倒狐孙散。他用尽全力也只能保得箫儿活命,远远的藏匿起来。儿女情事,自然成了镜花水月。再说,他轻轻的扯出一丝苦笑,那时箫儿还小,哪懂得这些。后来得知箫儿走失,他曾动用了手下无数精锐寻觅,都无功而返。现如今……
“殿下,更深露重,早些休息罢。”沙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三皇子表情复杂的转过身来,看着身后的人。
“先生,你瞒了我整整十年。”那人重重的叹息,咳喘了好一阵。“殿下,大局为重。若您急于与她相识,只会害了她连累自己。眼下,她仍是罪臣之女,活不得。”
听到芷兰到武陵的消息时,凤箫正坐在窗前为明日的祭奠抄写佛经,手轻滑了下。笔上的墨汁滴落下来,在绢纸上浸出一大片墨痕。蛾儿无奈的放下手中的砚石,小心翼翼的撒上些玉屑,才算免强补过来。
“小姐,这算怎么回事啊?”这些天来,宁公子对小姐的情意她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可一提到宁夫人,她就忍不住叹气。
“蛾儿,”放下手中的笔,凤箫有些无奈的轻笑。这是即定的事实,谁都无从改变。只恐怕,他们从此都将堕入孽缘了。“明日便是先生的祭日,待此间事了,咱们便回清水庵去。其实她来与不来,倒予我,无所关联。”按理,她在武陵期间借住在宁府,本就该去辞行。若现因着芷兰不去,反而显得造作。
凤箫一出现,整个厅室又安静下来。延亭双手死死的握着坐椅的扶手,眼睛红红的盯着她。嘴角轻轻的抖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胸口。凤箫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朝着上位微微福身,“三皇子,二公子。”
“凤箫姐姐,”芷兰却很热情的迎上来,拉住凤箫的手,“不知道姐姐也在这里做客呢。早知如此,芷兰就早些过来了。他们男人家,总有照顾不周的地方。”说完,露出温婉的笑意。
“宁夫人,有礼了。”不着痕迹的退到一边,却朝着宁延楼说,“二公子,明日是先父祭日,凤箫打扰多时,祭拜先父后便回转兰城,还请二公子向夫人转达凤箫的谢意。”
还不等宁延楼回应,芷兰却急急的说道:“凤箫姐姐,怎么芷兰才来就急着要回去,是不是……”咬住唇,转头看着一旁的延亭,“是不是芷兰不该来?”宁延亭轰的站起来,向着三皇子抱了抱拳说了声“告退”,便起身离开。芷兰终于戚戚的哭起来,口里唤着“夫君”,跟着追了出去。凤箫叹了口气,也告退出来。宁延楼悠然的抿了口茶,轻笑道,“臣弟不懂事,三皇子见笑了。”
三皇子端起茶碗,垂下眼,轻啜了口,“哪里。”
宁延楼回房时,子夜正坐在镜前梳发。他笑着接过木梳,一下一下轻柔的帮她拢顺。
“怎么了?”子夜在镜中望向他。
“没事。”握住子夜伸过来的手,“怕是咱家要不得安宁了。”
“你是说,延亭和芷兰?”今天的事,宁府上下早就传得满天飞了。如果凤箫再继续留在这里,只会多添尴尬。
“嗯,大概吧……”拥住子夜,长长的叹出一口气。之前,三皇子看着凤箫的目光……希望是他多心吧,别多生些事端出来才好。
这边芷兰追着延亭出来,一把扯住他的袖幅,“夫君,你可是怪芷兰跟着你来了武陵?还是,”咬紧了牙,忍住泪说,“还是,芷兰碍着你与凤箫姐姐?”
“你!”延亭转身,隐在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夫君,芷兰是你的妻。若你喜欢凤箫姐姐,芷兰自不会阻拦。出嫁从夫,只要你二人彼此有意,芷兰愿意替你做这个媒。”她仰着头看他,他是她的天,是她一生的向往。只是,她如愿以偿的站到了他身边,却发现离他还是那么远。
“芷兰,”延亭笑着,却狠心把衣袖从她掌中抽出,“你真是为夫的贤内助。若你真有此心,为夫在此先谢过你。”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芷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刚刚说了什么?他谢她,谢她为他另觅良媒。她的夫君呵,现在,是不是满心满眼都只有那个女人?而她呢?她又被置于什么地方?
“殿下,您怎么在这里?”站在高檐,宁府内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珀。”他淡淡的回应,“找人盯着她。”从前厅出来,他便坐在这里,本想散去心中的烦闷,却无意看到园内两人的争执。也看到那个叫芷兰的女人,在宁延亭走后露出狠绝的神色,一把抓过廊前盛开的花朵,撒扯成无数的碎片。他无意过问宁府的家事,只是,那是他的箫儿呵。“此事,暂时不要告诉先生。”说完,飞身下来。
他不愿,再错过十年。
芷兰刚回到房内,便有人来请。
“四夫人,我家夫人有请。”门外,站着一个身着翠衫的女子,正是二嫂身边的丫头——翠翘。
一进到若卿房中,芷兰又嘤嘤的哭起来,好容易收了泪,却不好意思的喃喃道:“二嫂,让你看笑话了。”
“芷兰啊,”若卿轻叹了声,“你还真是个孩子。也怪我,不该写信叫你过来。”说着,拿出丝绢细细的为她拭泪。
“二嫂,是芷兰没用,套不住夫君的心。”低了头,无比柔弱的说,“芷兰也没有二嫂的好胸襟,容得下旁人。”
“看你,又在说傻话了不是。”若卿轻笑起来,“做女人的,出嫁从夫。夫君有了新欢,我们能怎么样。我们家的子夜妹子是个能耐人,不像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与她做姐妹倒是我的福气了。再说,家里多一个人服侍夫君,能帮宁家开枝散叶,又有什么不好呢。”拉过芷兰的手,劝解道,“所以啊,芷兰,就算夫君要纳新人,那也只是个妾,立在边上的那个人。我们,不能失了正室的身份。”
“可是,嫂嫂,空有这个身份有什么用呢?延亭他现在整个心思都在那个女人身上。”如果能得到他的心,她宁愿用这个身份去交换。
“看开些吧,”若卿无比的怜悯,幽幽的开口,“这就是我们的命啊,咱们又不能让那些女人消失不是。”说完,捂着嘴咳起来,“我要是有你这样健朗的身子,好歹也去争一争。”
看着芷兰离去的身影,若卿无声的笑了。芷兰呵,还真是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