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候,竟又下起雨来。廊上挂着的灯笼好似也被染上了水色,漾出一层层橘黄的光晕。凤箫依着栏杆,看着花朵上的雨滴发呆。手抚在胸口,那里有一块暖玉,她从小带着。一面刻着“琉璃”,一面刻着“瑷珲”。每次看到这块玉,她都会生出无端的伤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在她脑海里飘来荡去,看不真切。不过,被遗弃那一幕,却异常的清晰。她想,不管时光如何流转,她也不会忘记……
“凤箫……”延亭走过去,揽住凤箫的肩,让她靠进自己的怀抱。
“那一年,上元节的灯市很热闹,”凤箫在他怀里,低低的说,“我费了好大的劲捉到一只金鱼,本想拿给爹娘看。结果,等我转过身来却发现,爹娘都不见了。”她伸出手,紧紧的抓住延亭的背,仿佛溺水的人抓住的救命草,“我一直都在对自己说,我没有爹娘,我就是先生的孩子。可是,”把头深深的埋到延亭的怀中,不让别人看到她眼中的泪,“可是,现在这样算什么?他们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了,把我扔在街市。我只是想,只要他们过得好,那也无所谓了。这十年来,我并不思念他们。我还曾经一度忘记过他们。你听到了吗,她刚刚说我像他们的一个故人。我当然是他们的故人。曾经,被他们抛弃的故人……”
等她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手被握在温热的掌中。他就这样守着自己一个晚上,听她述说往事,听她低低的哭泣。要是当年她没有走失,那她今天应该会跟爹娘生活在一起,庭里有多少朵花也会被她一一数过。要是当年她没有走失,那在今天,她应该第一次与宁延亭相遇。那会是怎样的情形呢?会不会,跟现在不一样?他只是看她作平常女子,而她也只是看他作匆匆过客。呵,也许,他们本来就注定了,躲不开彼此。轻轻的坐起身来,抚开握住她的掌,掌心有几个暗红的指甲印,那是昨天她留下的。缓缓的把唇贴上去,感到掌心的轻颤。抬起头来,对上一双温润的眼。
“痛吗?”
“不痛。”延亭摇着头,把掌收起来,紧握住她的手,放到心上,“但这里痛,因为,你在这里。”他定定的看着她,“为什么不让我早一点遇上你呢。”早一点,她便不用吃那么多苦,早一点,他便不会另娶他人。早一点,也许他们就才子佳人两相欢了。
“延亭……”她靠过去,偎进他的怀抱,“但是,我们却都迟了。”
马车停下来,凤箫在延亭的牵引下,站到了武陵城守府门前。她终于明白,来武陵前,师傅所说的话:“不强求,也不逃避,只是顺其自然。”所以,当延亭提出在武陵期间让她住到他二哥府中时,她并没有拒绝。
一行人准备进门时,却听得门内一阵急唤:“子夜小姐,子夜小姐……”接着又是一串的“哎哟”声,然后便看到穿着白衣的男子跌跌撞撞的跑出来。凤箫抬眼望去,才看到门前站着个身着玄色衣裙的女子,剑衣窄袖,手里提着把剑,正皱着眉头看着那个白衣男子。
“子夜小姐,二公子之前说了,不让您去的。”白衣男子好似极其为难。
“我也跟他说过,一定会把连珠采回来。”说着拍了一下手中的剑,意思好像在说,用不着担心,“莫武,你跟他说,黄昏之前,我定会带着连珠回来。姐姐……”说到这里,她不由的顿了下,“若卿姐姐的病不能再拖了。”
“子夜小姐……”莫武苦笑着,正想说什么,却看到阶下站着的延亭,啊了一声,“四公子到了。”子夜却趁着这个空隙,头也不回的走了。莫武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朝着延亭供了下手:“四公子,二公子正等着您呢。”
凤箫看到宁延楼的时候,他正坐在厅前细细的吹着杯中的茶,修长的手指,轻扣住杯缘,一点也不像驻守城池的武将。淳向他复了命,着人扶了蛾儿便告退下去。
“延亭,”宁延楼只微微抬起眼来,笑着说,“还以为昨晚你便会到的。”声音也并不威严,倒像清洌的泉水撞击山石发出的声响。
“路上出了点状况,在淳家里歇了一晚才进城来的。”延亭也并不客套,拉着凤箫坐下来。延楼看了眼他旁边的凤箫,轻笑出声,了然这带着面衿的女子便是弟弟路上出的状况。
“她是凤箫。”说着又看了眼自己的哥哥,“那是我二哥,延楼。”
“宁大人家中,可是共有兄弟四人?”凤箫侧了下头,露出颈项优美的弧线。
“上面还有两位兄长。”延亭勾起薄唇,淡淡的笑意自唇角漫延开来。
“那,”凤箫看了眼坐在前面的延楼,推测道,“两位兄长的名号可是延台,延阁?”
“不错。”延楼抿了口茶,笑着说,“凤箫姑娘很聪明。”
“大哥延阁在京都,前不久刚升任了太子太傅。三哥延台镇守燕然郡。二哥为武陵城守。只有我,毫无作为。”
“我们兄弟四人,怕是我最不济,所以父亲才派了你来助我。”兄弟两个你来我往的,说得正欢,却听到内堂传出一阵轻咳。忽见珠帘传动,走出一个穿绛紫衣衫的女子,笑盈盈的说:“四弟,什么时候到的?”
“嫂子,”延亭站起来,规规矩矩的行了礼,“刚到,没去拜见嫂子,延亭失礼了。”
“你怎么出来了。”延楼扶过女子坐下,拢了拢她身上的披肩,“刚刚不是说不舒服么?”
“我没事,子夜妹妹太紧张了。”笑着回应,又回过头来问延亭,“芷兰怎么没有跟着来呢?”说着却又看到延亭旁边的凤箫,轻轻的皱了下眉。
“凤箫,这是我二嫂。”凤箫随着延亭望过去,只见那女子“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般的娇弱,细长的凤眼因着轻喘闪着点点泪光,不禁心里想到,这般矜贵的女子那宁延楼该如何疼惜才好。但又不由得想到刚刚在门口遇到的那名叫子夜的女子,不由得疑惑起来。
“宁夫人,这段时间要打扰了。”凤箫上前一礼,若卿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我这身子时好时坏的,有招呼不周的地方,凤箫姑娘别见怪才是。”说着,又捧着胸咳起来。坐在她身旁的延楼轻拍着她的背,细心的递上茶水,看着她喝了几口平下咳来,才说,“叫你好好歇着,偏要出来吹风。”
“我这不是听说四弟来了吗,我这个做嫂嫂的总不能真坐在房里等着他来拜吧。”嗔怪着,语气中透着亲昵。
等到傍晚时分,凤箫二人收拾妥当,便有家仆来请。等几人用过晚餐,却仍不见子夜回来。宁延楼坐在厅前,仍端着茶杯,细细的喝着。头也不抬的问身旁的莫武:“你刚刚说,子夜是怎么说来着?”
“子夜姑娘说,黄昏之前一定回来……”莫武垂着手站在一边,显得很是沮丧。
宁延楼哦了一声,喝了口茶又接着说:“那你说,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呃,”莫武瞄了眼外面的天,“酉时了吧,大概……”
“那你说,子夜怎么还没有回来呢?”侧了头,露出一个笑容。莫武却把头埋得更低了,心里想着,什么都要我说,明明自己知道还要我说,但嘴上却诺诺的答道:“刚刚差人去问了,子夜姑娘骑马出了南门。”
“南边……”凤箫沉吟了阵,看了眼身旁的延亭,他倒自在,闲闲的喝着茶,两兄弟真是一副德性。“昨日,我们便是在那边遇到了山贼。”
“山贼吗?”宁延亭突然扯出一个奇异的笑容,然后淡淡的说了句:“小武,去把咱们的随骑集合起来,晚上到山上转转。”说完放下茶杯,走到了门口又回过身来,对着延亭说:“老四,你也一起去看看罢。”
其实,宁延楼所说的随骑,是武陵城内驻守的精英铁骑。由他亲手栽培出来,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就算上到战场,这一支队伍也是绝对的精师。而这次看似完全出于宁延楼的一时兴起,竟毫不在意的劳师动众。身着黑色甲胄的将士,昂首骑在马上,好似也对自己主帅为个女人动用正规军完全的不以为意。
凤箫被宁延亭拥在怀中,坐在一匹白色的马上,对宁家两兄弟的作为啼笑皆非。想来宁延楼只是想借这次机会给延亭在军中立个威,好让大家都知道,这是他兄弟,以后大家除了听他的也要听延亭的。但宁延亭倒好,非要把她也带去。这都成什么样子了。凤箫在延亭怀中扯出一丝无奈的笑意。这时便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宁延楼居然一身便装的过来,只是脸上的表情很是凛然。
一队人马,似乎是轻车熟路的找到了那一窝山贼盘踞的地点,摆开了阵势。凤箫不禁要想,难道他们早就算好了子夜今晚会被这里的山贼虏来,早早的就探好了路?
而山贼那边也早有防范,寨门紧闭,箭楼上也是严阵以待。凤箫细看之下不禁大吃了一惊。这些小小的山贼居然持有火器。这些东西,她曾经在先生的图纸上看过。先生也做过无数的样品,每一样都精致无比,只是先生从来不让她碰。
双方就这样对峙着,天暗下来,便有无数的火把,把这一方天空映成了白昼。宁延楼的坐骑突然打了个响鼻,此时对面的箭楼上多出几个人,为首的人朗声笑道:“宁将军,今天这么好兴致,带着兄弟来为我贺喜么?”说着拽过身旁的一个人,得意狂放的笑着。凤箫一看,竟是去采连珠的子夜。一身的黑衣换成了大红的喜服。头上的花冠在火焰中似跳着灼灼的光。
“大当家,你我平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只是呢,”宁延楼停下来,清洌的嗓音竟还带着些笑意,“你身边的新娘子,可是我的人。这一女不能侍二夫啊。我特地过来把人带走,免得日后您大当家被手下的兄弟们笑话。”
“笑话!”那楼上的人大笑道:“宁将军,你几次三番的想剿了我们,却又惧怕咱们手上的火器。怎么着,今天你为个女人就不怕你手下的兄弟枉死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大当家喜欢,但我的女人不愿意,我总得做做样子,别让日后那些想嫁给我的佳人们寒了心啊。”话语轻挑,但跟在宁延亭身后的铁骑仍一脸正气的骑在马背上,严阵以待。
“呵,我们这儿的,都是粗人。小娘子我是娶了,宁将军,你不走,是想要闹洞房么?只是,这小娘子娇嫩得很,怕禁不起闹。”说着,在子夜脸上,重重的亲了一计,引得旁边的人哈哈大笑。
凤箫似乎听到“啪”的一声,什么东西断掉了。转过头去看边上的宁延楼,那原本笑盈盈的眼中流光的一闪而过。凤箫打了个寒噤,杀气。延亭把怀抱紧了紧,低笑着垂下头来:“怕了?”凤箫摇摇头,她只是不明白,子夜心里怎么想。而下一刻,她又听到宁延楼满带笑意的声音:“大当家,美人恩可不是每个人都消受得起的,特别是,我的子夜。”话音刚落,便听到那边箭楼上一阵惊呼,接着便是慌乱的气氛漫延开来。凤箫抬头望去,却看到,子夜把花冠卸下扔在了地上,一头黑发披散下来,在突突跳跃的火光下,闪烁成妖艳的蓝色,如子时的夜空。她手握着一柄发簪,在那男子的颈间划出一道血痕。
“你……”受挟的男子也忍不住错愕,然后苦笑出来,“罢了罢了,技不如人。不过,宁将军,我今天服的,是子夜小姐而并不是,你。”一挥手,众人放下手中的火器,垂头丧气的立着。“从今尔后,我手下的火器,尽归子夜小姐所有。寨中弟兄也要惟命是从。”说着,供手单膝跪下来。子夜转过脸来,粲然一笑。提了跪在地上的男子,一并飞身下来。
“陆风,我即是延楼的人,自然我的便是他的。你这招以退为进,想要离间我们可不行。”说着,把手递到宁延楼伸来的掌中,翻身上马,靠到他怀中,皱了下眉。
“怎么了?”宁延楼搂紧了子夜,弯身抚住她的脚踝,“果然受伤了。”
“不小心滑了下,扭了脚,不碍事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株艳红草果来,“幸不辱命。”
“子夜,”宁延楼把头埋进她的颈窝,吸了口气,沉沉的说,“以后,别再让我担心了,好么?”
“嗯。”轻轻的应了声,缩进宁延楼怀中,闭了眼,嘴角弯成月形。站在一旁的陆风受了束缚,无奈的笑了。而靠在延亭怀中的凤箫悄悄的说:“他定是喜欢子夜姑娘的,不然,以他的本领,怎会轻意受缚。”抬头,却看到延亭一脸高深的笑意,心里一惊。难道,大家都知道。由此及彼,凤箫相到延亭这般对待,心中生出些复杂的情绪来。
也许,不管在谁人眼中,都希望,与自己心爱的那个人,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凤箫在“铮铮”的剑鸣中醒来。披了件晨衣,刚踏出房门,蛾儿便迎了上来,扶着她坐到花廊下。拉过蛾儿的手,捋起衣袖验看她臂上的伤痕,细细的问:“可好些了?”
蛾儿挣出手来,急急的将伤隐入袖中,堆着笑说:“早好了,哪儿那么娇贵啊。”看着凤箫低了头,一脸的哀伤,又接着道,“小姐,你看哪,昨天二公子带回来那个人正在和端木公子对剑呢。”凤箫随着蛾儿的话音看过去,只见园中陆风用剑轻轻一挑,拨开端木淳刺过来的剑,手一侧,便把剑锋送到对方的脖子上。凤箫心中一紧,不免要为淳担心。正在此时,子夜飞身过去将剑挑开,端木淳顺势退到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