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抖开大氅,披到身上。今晨,父亲告知他,他将入朝供职,到武陵去协助二哥。不由得,心紧了一下。武陵,隔这里虽不远,但要任职,终是离开这里到他处去。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中,要离开这里,到没有她的地方去……正欲翻身上马,却听到身后,妻的唤声:“夫君。”柔柔的,她站在身后,“夫君,可是要到清水庵去?”
他转过身来,没有应她。芷兰走上前来,嘴角挂着笑意,定定的看着他,无比专注。他终忍不住,微点了头,“过几日,我将出发到武陵去。所以打算,向姑姑告别。”
“带我同去,可好么?”他愣了下,带她同去?不管如何,他从来没有想过,要与她同行。清水庵如是,武陵如是,甚至,他的生活亦如是。她接着说:“芷兰也好久没去拜见姑姑了。”可,她终究是他的妻,家里为他明媒正娶的妻。缓缓的点头,便见她雀跃的跑开去,一会儿功夫,披了斗篷出来,站到他身边,看他。接着,宁全赶着车过来,后面跟着采映。他皱着眉转过头来看身边的妻子,她早就备好了一切,只等他同意带她同行?而芷兰只站在一旁,温柔的笑着。
到了庵中,向姑姑请了安,大概说了去武陵的事,姑姑却在一旁愣住了。
“武陵……”那里,是玄青最后安息的地方,所以,连着这个名字都让她觉得伤感。
“姑姑,您怎么了?”芷兰抚住她的手,关切的问。
“芷兰,”轻拍芷兰的手背,她说:“芷兰,你是个好孩子。幸福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有的,所以,要好好照顾延亭。”芷兰红着脸,低头听着姑姑的告诫。等她抬头,想看看延亭的表情时,才发现,他早已不见了人影。不觉的,攥紧了手中的罗帕。是呵,幸福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享有的。脸边扯出一丝笑意。
“芷兰,在笑什么?”妙静轻摇了下她的手。她回过头来,依然温柔的笑着说:“姑姑,延亭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呢。”
“刚刚说闷,怕是出去了罢。”妙静心里不知怎的,凉了下。延亭……
“姑姑,我们去找他罢。还说是来向您道别的,自己却跑了。”她笑着,站起身来。抚正身下的裙带,走到门前,突然又说了句:“凤箫姐姐,长得好漂亮呢。”堂前的阳光,投下支离破碎的影子,看着让人觉得无比痛苦。
延亭有些烦躁,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站在后园的廊前。园中,一片春光大好。风静静的吹着,雪白的花瓣悠悠的飘零。他的目光,随着落花,飘到一张素白的脸上。不觉轻笑了下,每次见到她,她都闭着眼,看不到他。放轻了脚步,踏着满地的花瓣,带着淡淡的梨花香气,走到她面前。她轻靠在软榻上,四周坠满了如雪的花瓣,头发披散开来,发间夹着细小的雪白花瓣。手软软的伸在桌上,边上搁着一只茶杯,茶气悠然,杯中静静浮着一片花瓣,映出他的眼,温柔如水。他躬下身,伸手替她拿掉绕在发中的花瓣。然后,便再也舍不得离开,缓缓的落下来,小心翼翼的抚摸她的脸。
“夫君。”他听到芷兰的声音,他知道,她一直跟在他身后。其实,她都知道的。而正在此刻,靠在软榻上假寐的人,睁开眼来,静静的看着他。他不由的震了下,手止不住的轻颤起来。眼睛有些潮意,他轻轻的唤她:“凤箫……”这是梦罢,凤箫,你就在我眼前,静静的看着我。
“夫君。”芷兰伤心了,但他不愿回头。宁府算什么,芷兰算什么,这些,他都可以不在乎。
“你做什么!”蛾儿横到他们中间,阻隔了他们的视线。他听到,她微微的叹息。
“延亭,你先带芷兰回去。”他听到姑姑的声音,突然醒悟过来。他这样,又能怎么样呢?缓缓的转过身去,现在的他,什么也做不到。除了爱,之外……
他走到芷兰身边,听到她冷笑了声:“夫君,你来向凤箫姐姐告别?”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芷兰啊……举步,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凤箫的声音有些哽咽,轻轻的,被风带过来。她说:“师傅,我想到武陵去,看看先生。”突的,停下来,扯着嘴笑了。甩开被风绕上腿的衣衫,大步的走开。
“夫君。”芷兰跟到他身后,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发笑。他不理她,径直上了马。芷兰扯住缰绳,涩涩的说:“夫君,男儿志在四方,不应在这些儿女情长上纠缠。”
“你,是你……”他瞪大了眼睛,看着下面的女人,笑出声来:“好,好得很。”怪不得父亲突然要他到武陵去协助二哥,原来,“我真是有个好妻子,知道为我的仕途铺路。”
“夫君,”她急急的扯住他的衣袖,“夫君,芷兰只是为你好。不想你为了她,毁了宁家的声誉。”
“芷兰,”他拉住她的手,把衣袖从她手中抽出来,“为夫,应当好好的报答你。”说着,一抖缰绳,头也不回的急驰而去。
“小姐。”采映上来扶住浑身轻颤的芷兰。
“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怔怔的回过头来,眼里全是泪。采映只红着眼摇头。
今年的春天好像特别冷。凤箫手指轻勾住斗篷,把自己紧紧的包裹起来。蛾儿已经打点好一切,就等着出发了。看着山下,她离开一阵子,也许一切都会好起来。
“凤箫。”妙净站在门内,一手扶着门缘,显得忧心。
“师傅,”她走过去,拉了妙净的另一只手,说:“我会小心的,师傅别担心。”
“凤箫,”妙净伸手,揽住凤箫的肩,“师傅知道,你心里苦。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芷兰那样……”
“师傅,我知道。”她轻轻的靠到师傅的肩上,“我都知道。我不愿为难他,所以选择离开。”希望一切如她所愿,可以烟消云散。但感情的事,谁又说得准呢。苦笑了下,延亭呵……
“凤箫……”妙净吃了一惊,扶住凤箫的双肩,盯着她的眼,“凤箫你……”
“师傅,”她轻笑着,说得波澜不惊,“别告诉他,好吗?”
“凤箫,好孩子。”妙净把手垂下来,握住凤箫的手,“有些事,也许是注定的,你怎么躲,也躲不开。一切随缘吧。分也好,合也好,都不要强求。”不知道为何,她没有把延亭也会前往武陵的事说出来。心里有些不安,低低的念了句“阿弥陀佛”。
“师傅。”凤箫并不明白妙净的意思,只亲昵的唤她。
“上路吧,天色不早了,一切小心。到了那边,带个信回来,好让我安心。”妙净叮嘱着。凤箫是玄青唯一的嘱托,将阴阳相隔的两人联系起来。
马车渐渐驶远了。春风带着些细碎的花瓣飘过来,在阳光下莹莹若雪。让人觉得,春寒,似乎还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
“小姐,”蛾儿靠在车的另一头,声音由于颠簸而轻颤,“师傅跟先生,以前是不是……”突然找不到合适的词,咬住下唇,红着脸看凤箫。
“那是他们上辈的事,师傅不愿提,我们也不要妄说。”斜靠在软垫上,闭目养神。
“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先生之前为什么独独把小姐托给师傅。只是想着,先生与师傅定是很苦的。”蛾儿说着,轻轻的叹了口气。正想说什么,不料车往旁边急侧了一下,头狠狠的撞上了车篷的栏杆。本想叱责车夫,掀开车帘,却傻住了。
路中间横着几个凶神恶煞的人,提着刀叫嚷着。虽听不大清楚,但用膝盖想也知道,她们遇上了什么情况。
“小姐,你躲好,千万别出来。”蛾儿紧张的说。这些人,劫财事小,要是把小姐的样貌看了去,劫色就事大了。
“蛾儿,你也别去。”凤箫反而镇定,拉住想要下车去的蛾儿,隔着帘子悄声告诉车夫,“请你赶着车从边上冲过去。那些人没骑马,追不上的。”
车夫应承着,甩了一响鞭子,赶着马冲到恶匪的左边。不想车身突然一歪,整个的倾倒下来,把凤箫两个人硬生生的从车里扔了出来。车夫也不管这些,只顾赶着马逃了。
蛾儿忍着骂人的冲动,不动声色的把凤箫挡在身后。故作凶悍的喊:“你们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还敢抢人不成!”
“爷爷们就是天生胆子大,今天就抢了你们了,怎么着。”其中一个匪徒溜着气儿的说,其他人跟着哄笑起来。
“大哥,看她们姿色还不错,捉回去做压寨夫人得了。”
领头的听了,细细的看了她们几眼,沉声应道:“捉回去,交给大当家的。”其他人得了令,便冲过来扯她们的手。蛾儿死死的护着凤箫,脸上挨了几巴掌,也顾不得痛。
“就你们那样,也不撒泡尿照照,回山里捉只猴子当压寨夫人差不多。”末了还啐了面前那人一口血沫子。接着脸上重重的挨了一拳,打得她眼冒金星。看着那些人又去扯凤箫,急得大叫着扑过去,咬住那人的手不放。这些靠打劫为生的人,哪那么容易被一个小丫头吓到,用力一甩便把蛾儿甩得老远。蛾儿飞出去,重重的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凤箫也顾不得那些,冲过去抱起蛾儿,急急的唤她。看着蛾儿身上的伤,直坠下泪来。她仰头,狠狠的盯着跟上来想扯她的人,恨不得把他们碎尸万段。
这时,头顶上飞过两条人影,几下便把恶匪踢得老远,连滚带爬的逃了。等她醒过神来,便看到宁延亭一脸惊惶的冲过来,把她拥到怀里,身体止不住的颤抖。
她伸出手来,拥住他的背,轻声说:“我没事,我没事。”
“凤箫,”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还好我赶上了。”然后,仔仔细细把凤箫看了一遍,确定她没有受伤只后,才放下心来。紧紧的将她拥到怀里,一句话也不说了。
“小姐,”躺在一边的蛾儿睁开眼来,看到身旁的宁延亭惊得坐起来,“宁公子!”低唤了几声痛,见那样子应是伤得不轻。
“你歇一歇,我去找辆马车来。”他侧过头去,叫了声:“淳。”凤箫这才发现,在边上还站着个人。那人应声转过来,看了她一眼,低低的应了句,飞身上马,急驰而去。
“怎么了?”随着凤箫的视线望去,他小心翼翼的将她拥在怀中,“他是二哥派来接我的,复姓端木。”
“端木……”凤箫喃喃的念着,怔住了。小时候,她总是很骄傲的向人介绍,“我爹爹复姓端木,他给我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凤箫。我叫端木凤箫哦。”她闭了眼,仿佛看到爹以前,温柔的笑着对她说:“箫儿,你的名字,是一只栖在梧桐枝上的凤凰,声音如洞箫般婉转悠扬。”
等端木淳回来的时候,身后多了辆马车。宁延亭扶着凤箫上车坐好后,也不动,只拥着她。凤箫不安的扯扯他的衣袖,“蛾儿呢?”
“淳。”他只朝车外喊了一句,不一会儿,便见那个叫端木的人抱着蛾儿过来。安置好蛾儿后,又转身站到车旁。
“起程吧,天黑之前要赶到武陵去。”对着外面吩咐完后,又低下头来看着怀里的凤箫,轻声说:“你休息一下,等到了武陵我叫你。”见她转过头去看了蛾儿一眼,便又接着说:“放心吧,刚刚我看过了,她没事,只是吓到了。”她轻轻呼出口气,放下心来。但她又觉得,她应该抓住他问清楚,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芷兰呢,宁府呢……可,他的怀抱太温暖,让她突然生出无限的倦意。没多久,便沉沉睡去了。
外面的天突然变得阴沉,看样子是要下雨了。撩开帘布,这想法还没来得及收尾,便已见前方白白的一道雨幕,淋淋的朝着他们这边过来。看了眼怀中眉宇轻皱的凤箫,对着车外的人唤了声:“淳。”
端木淳转过头来,这时的雨丝已绵绵的飘下来,很快将他的衣服润湿。他低头,沉吟一阵,说:“我家就在前面。”声音夹在雨声里,显得有些缥缈。延亭紧了紧怀抱,无声的点头,只是担心着凤箫的伤痛。
到达端木府宅的时候,雨也渐渐地收住了。延亭下得车来,只见那掩在翠色中的庭院,露出一角褐色。端木淳过来,低低的说了句:“父母亲喜静,才选了这样一个地方。虽然简陋,东西倒也齐全。”听他这样说,延亭缓缓的点了头。侧过身,伸出手来,微笑的看着凤箫把手放进他的掌心。一旁的端木淳瞬时低下头,探身过去,抱了蛾儿出来。他一进门,便见着父母二人正立在院子里给花草浇水。端木淳把蛾儿交给家中唯一的仆从,吩咐了几句,便上前去给父母行了礼。老夫人笑问道:“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端木淳侧过身,看了眼延亭说:“本来是奉二公子的命去接四公子的,不想途中下起雨来,就想着回家来避雨了。”言语间少了之前的冷漠老成,竟带着些孩子的娇昵。凤箫悄悄的笑起来,看来他跟蛾儿倒有些相像,明明是半大的小孩,却总爱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期间,端木淳已偕着二老过来。延亭供手行礼道,“要打扰二老了。”凤箫也微笑着想要表示感谢,却在看清面前的人时不禁怔住了。闭了眼,睁开来,再闭眼,身体轻晃了下,下意识的握紧了延亭的手。延亭诧异的转过头来,轻声问道:“凤箫,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凤箫?”端木夫人吃惊的轻喊出来,旁边的端木老爷也怔了怔。
“没事,可能是刚刚吓着了,还没缓过来。”凤箫抬起头来,睁睁的看着延亭,不愿转头。
“娘。”端木淳皱着眉头,看着眼前的一幕。
“凤箫……”听到儿子的声音,突然惊醒过来,问道:“淳儿,这位姑娘是……”
凤箫轻颤了下,终于转过头来,“端木夫人,”她笑着,眼里似流着光,“凤箫本打算到武陵去祭拜先父,只是途中遇雨,今日怕是要叨扰了。”
“令尊……”端木夫人看了眼旁边的夫君,他也同自己一样,面色苍白。
“先父,苍玄青。”她垂下头来,看不清表情。只有延亭知道,凤箫为了抑止全身的颤抖,手死死的攥着他,直到,指甲生生陷进肉里。然后,她又微笑的抬起头来问:“怎么了吗,端木夫人?”
“不……只是觉得,凤箫姑娘像我们的一个故人。”端木夫人说着,有些不安的又转过去看了自己的夫君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