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朦胧中,她看到一个身影,缓缓而来。青色的靴,踩碎了地上的水泽,踏到她的心上,一下一下,合着心跳。她轻颤着起身,怔怔的看着,他挂着和煦的笑意,化开了无数春水,在她面前站定,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她的指尖快要麻痹了,动弹不得,呼吸也变得钝浊。而他的眼,温柔如水,似要把她淹没。他温暖的手指,抚上她的额,扫过她的眉,划过她的脸颊,落到她的唇上,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她听到,他唤:“凤箫……凤箫……”
喘息的坐起来,却发现,眼前,落花满地。手还维持着被人紧握的姿势。明明是春寒袭人,却浸出一层薄汗。是梦呵……抚心,把刚刚的心情慢慢拾起来,揉碎了,放进怀里,酝酿成淡淡的苦涩。
“小姐。”远远的,蛾儿撑着伞过来,手里拿着斗篷。等走近了,不由的惊呼:“小姐,你的面衾呢?”她抚住脸,有些怔忡:“被风吹走了罢。”
他漫步于花间,拜见过姑姑后,便匆匆的出来。有点嘲笑自己的心情,期待的雀跃……
他顿顿的收脚,小园幽径的尽头,她站在那里,仍然是一抹淡淡的笑意。她抬起头来,细细的雨丝落到面衾上,很快的浸润进去,他的心情顿时荡漾开了。他想化为雨滴,可以这样亲吻她,不着痕迹。
他听到她说:“蛾儿,你去罢,让我静一静。”竟然有些欣喜。他看着她,静静的把笑颜沉下来,眉宇间凝成一片忧郁,像被晕染过的水墨,淡淡的散开来。细雨飘摇中,她轻轻的念:“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心中一紧,竟捏碎了手中的花枝。“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她,在为谁,相思?
他迈着沉沉的步子,等醒悟过来时,已站到她面前。她斜倚在软垫上,轻敛着眼帘,睫毛如静歇的蝶,伏在眼上,投下一片阴影,时而轻颤。她在作梦罢,梦中,可有他?小心翼翼的执起她的手,放到唇边,亲吻,如吻这世上的珍宝。她高高在上,而他愿,匍伏在她的脚边,虔诚的亲吻她的裙裾。
他听到她,重重的叹息,微侧了下头,面衾滑下来。虽然,他已无数次的,在心中描绘她面衾下的容貌,但他仍忍不住惊叹。手指轻颤的抚上她的额,描过她的眉,划过她的脸颊,落到她的唇上。来来回回,一遍一遍。屏住呼吸,生怕惊醒了梦中人,轻靠到她耳旁。在胧胧的晨光中,照映出,他的唇形,反反复复,无声的唤:“凤箫……凤箫……”这样的你,让我如何是好……
远远的,听到蛾儿的声音,急急的隐身于花间。像窃得稀世的宝物般,惴惴不安,却又狂喜不已。透过花枝,他看到她醒来,眼里似漾着春水,闪闪的,灼人眼。他听到蛾儿的惊呼,不觉攥紧了手中的轻纱,揣到怀里,贴着心。觉得那里有块地方要被烧焦般,微微的疼痛,而他却甘之如饴。立在雨中,看着她们踏着碎雨和残落的花瓣离去。缓缓的呼气,轻笑出来。
那日之后,她便生起病来,免不得蛾儿的唠叨。她浅笑着靠着床栏,看着蛾儿一边说再也不管她,一边为她忙上忙下。
“叫你别去,你非要去,现在好了。”狠狠的抖了下手中的衣裳,忍不住埋怨。见凤箫皱着眉头,一阵咳嗽,又马上捧着茶,奔过去,抚着她的背,叮嘱着:“慢些喝。”
凤箫就着她的手,浅抿了口茶,抬起头来,笑着说了句:“好蛾儿。”却红了蛾儿的眼,低低的说:“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没有我,谁会顾惜你。”咬着唇,眼泪却簌簌的落下来,“当初先生把你交给我,叫我好好照顾你,你倒好……”说着,戚戚的哭起来。
凤箫见她这样,也只拉着她的手,说不出话来。先生……
七岁那年,她已流浪了很久,久到,快不记得怀抱的温度。那日,正是梅子黄时,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她缩在墙脚,睁着眼,像只受伤的小兽。先生撑着伞,站在她跟前,慢慢蹲下来,月白的袍子,落到水中,湿了一片。他却露出一排白牙,温和的笑了。然后,把她拥到怀中,用斗篷裹起来,轻拍着她的背说:“乖,乖……”
那时的她,不知为何,一阵伤心,抓着先生的衣衫,哭嚎起来,声嘶力竭。先生也不管她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仍拥着她。
在先生家里,她见到了蛾儿,瘦瘦小小的,却总摆出一副老成的样子。慢慢的,她又知道,先生姓苍,名玄青,平日里靠买书画为生。但镇上的人都很尊敬他,称他“先生”。连代蛾儿也自豪起来,在人前总要昂着头,并学着先生一派温文的模样。先生待她很好,教她读书断字。有时也抱着她,说:“你要是我女儿,多好。”这时,她总要反过身来,拥住先生说:“我就是先生的女儿。一生一世照顾先生。”先生笑着连声说好。但她知道,先生并不快乐,总喜欢失神的望着远处,背后落了一地沉沉的叹息。
直到先生去世前,把一方香衾拿出来,上面绣着“朱颜”二字,才知道,那是先生年轻时的一段心事。
临终,先生抚着她的脸,说:“你这样子,将来定要受苦的。叫我如何安心。”她听从先生的安排,戴上面衾,跟着蛾儿来到清水庵。她记得,当她把香衾交给师傅时的情形。
师傅立在门内,斜阳在她头顶烧成一片火海,如血。她接过香衾,只一瞬,她看到她眼中的泪,很快的隐去,淡淡的问了句,“他可安详?”她怔怔的点头,又听她说:“那就好。”然后侧身,对她说:“以后,你就在这里罢,叫我师傅。”她看见她,把香衾收入袖中,手指轻轻的颤抖。
“小姐。”听到蛾儿的声音,她回过神来,抚住脸,说:“面衾不见了,可怎么办?”然后看到蛾儿责怪的眼神,不觉的笑开了。
傍晚,蛾儿送了药过来,她又晕沉起来。药放在一旁,却懒得起身,好容易劝走了蛾儿,不想竟发起烧来。心里倦倦的想,明天又要惹蛾了一顿骂了。
恍惚间,听到有人推门进来,端了药出去。是蛾儿吧,困顿得不愿睁眼。一会儿,又听到门开合的声音。有人把她抚起来,她触到一个温热的胸膛,满足的叹息,将头靠上去。觉得那人似是愣了下,接着又紧紧的将她拥住。然后,一勺一勺的喂她喝药。细细擦去,她唇边溢出的汁水。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她听到人声,嗡嗡的响。她靠着的胸膛轻轻的震荡。然后,四周安静下来。等她再睁开眼时,天色已蒙蒙。撑起身来,有东西软软的滑下去,她看见,那是她的面衾。展开来,露出上面淡淡的墨迹:“吴山青,越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 君泪盈,妾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江边潮已平。”轻叹着闭眼,用脸摩挲着丝巾。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