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箫已经在这镇上住了一月有余。
渐渐入夏,院外的墙上爬满了夕颜的绿藤,总是在黄昏时分,开满白色的小花。她有时,会抱着离亭立在那面花墙前,一朵一朵的数过来。离亭也跟着她,咿呀学语。偶尔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单音,像在叫“娘”。凤箫轻抵着他小小的额头,心里生出些满足来。
“凤娘。”林大娘笑着走过来。她总觉得,这世上怎会有这么美的女人,只是叫她的名字都让人自惭形秽。
凤箫笑着转过来,人面花光相辉映,连那纯白的夕颜也显得暗淡。就算看惯了她这模样的林大娘,也忍不住怔愣,啧啧的想着,这样的人物,要怎样的男子才配得上啊。又思及那个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人,为凤箫不值起来。其实,这镇上男子的心思全系到凤娘一人身上了。恁凭女人们如何发泼吃醋,那些爷们也管不住眼睛要往她身上飘。但又看着凤娘一身的冷凝傲气,都不敢轻举妄动。
“这几日可有动静?”凤箫知道她问的是谁,只是摇头。林大娘叹了声,“一个月了,就这样躺着,也不知你们娘儿俩多苦。若是他有良心,看在你每日持汤送水的份上,也应早早醒来。”
“不过,这几日气色好多了。”前几日大夫问诊时,曾说三皇子身上的伤已痊愈了,醒来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多亏得你照顾得周全。你这么个十全的人,若他醒来不好生待你,我林大娘第一个不依。”笑说着,又从怀里揣出张绢纸来,“这是陈员外家的二夫人要的荷包样子,还有七小姐要的锦帕……”说了一大串的名字,将图样交到凤箫手上,“你若是腾不出手,亭儿就给我来照顾。”凤箫笑应了,把脸贴到离亭的脸蛋儿上,“咱们亭儿,会叫娘了呢。”
那日,她送完图样回来,刚进得院子,便听到离亭咯咯的笑声,唤了声:“林大娘。”见无人应答,心里一动。推开房门,愣在了那里。本来躺着的人,现在正坐在床上,抱着离亭逗乐。听见推门的声音,转过头来见是她,勾起唇角笑了。凤箫惊喜万分的奔过去,“你醒了!”
只见他伸出手来,抚住她的脸,露出温柔宠溺的笑意,唤她:“箫儿。”凤箫在他这样的笑容里有些目眩,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拉着他急急的问,“你觉得怎么样?”
三皇子却只是笑,拉过她的手,应道,“箫儿,我没事。”凤箫呆了呆,终于发觉,那样的表情,并不是平日的三皇子。
“殿下,你……”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生生的顿住了。
“殿下?”他一脸茫然,不解的看着凤箫,却又是露出那样的笑意来,唤她,“箫儿。”
“殿下,你不记得了吗?”凤箫看着他,在自己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显得惶恐,痛苦的低了头,喃喃的说,“我,是谁?”凤箫脚下有些虚浮,直起身上,深呼出一口气。你到底怎么了?忘记了自己是谁,却只记得我的名字。想起那日,她落涯时,他是如何义无反顾的随她而来。顿时,像一块大石压在胸口,喘不过气来。
“箫儿。”他清晨醒来,不见凤箫的身影,心里觉得失落。推开房门,便看见,隔壁的林大娘正带着离亭在院子里面玩耍。
“三郎,你醒了。”林大娘笑着站起来,见他四处张望,便知他在找凤箫,“别找了,你家凤娘送绣品去了。”说着又叹了一声,“好容易你醒了,却又什么都忘了,唯独只记得凤娘。真不知你是薄幸呢,还是痴情。”三皇子听她如此说,只是一脸无奈的笑着。林大娘见着他这般的表情,竟觉得有些刺目。明明满颏青髭,那双眼却亮若星辰,透出慑人的气势来。心下想着,怪道凤娘这样的人尖儿会看上他,这位恐怕也不是个凡夫俗子。一手将离亭放到他怀中,说道,“自己的儿子也会忘记。人家都说有了儿子忘了娘,你倒好,只记得媳妇。你既醒来了,就多帮凤娘担待着些。她一个女人不容易,这些日子,苦了她的,日后你定要千倍万倍的还她。若有半点不好,我们这些邻里定是不会饶你。”
三皇子却笑着,盯着怀中的离亭看。这是他们的孩儿呵。光是这样想着,就让他生出无限的幸福来。忘了自己是谁有什么关系呢?他还记得箫儿,对他来说比生命还重要的人。有时,他脑袋里会闪过一些画面,他知道,那也许会是他的过往。但他并不想记起,总觉得若是记起了,他便会失去更重要的东西。
把离亭举起来,笑着仰头,“亭儿乖,叫爹爹,爹爹。”
时间,就像凝固的水面,停滞不前。
凤箫坐在桌前,透过窗户,看靠在躺椅上的三皇子。初夏时节,清晨的空气中仍带着微微的潮气。三皇子披着一件月白的单衣,仰躺在树荫下,阳光在他的身上投下星星点点斑驳的影子。风一吹,树影摇曳,那些光影便在他的周围跳起了舞蹈。叶中盛开的黄色小花也随风飘撒下来,带着一阵淡淡的清香。他的双手拥在胸前,环抱住趴在他胸口酣睡的离亭。阳光撒了一地,四周的景像变得模糊,好似全世界只剩下这两个人,就这么安静的睡着。
凤箫看着他们,露出一抹笑意。如果,能一辈子都如此平和,那该有多好。风轻轻的吹着,只听见树叶婆娑的声响,偶尔夹着几声鸟鸣。让人忍不住要感叹:“啊,多安静……”
低下头,小心的铺开绢纸,在上面勾出一笔。没有人看见,凤箫那满脸的笑意。就连凤箫自己也不晓得,她此刻的表情如此温柔,像一汪清泉,静静的流淌。
三皇子从睡梦中苏醒过来,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惆怅。刚刚的梦境,似乎满是忧伤,却又似让人欢喜的。只是那一幕幕跑得太快,还没来得及看清,便已经消失不见了。缓缓的睁眼,眼中似乎还遗留着梦中的残景。那是一片火红的桃林,他在清风中奔跑,和着纷飞的花瓣,远远的传来一阵悦耳的笑声。他很急切的,想要找到那个笑声的源头。但不管他如何努力,却总是不着头绪。眼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他只在原地转来转去。突然,有人叫他,“三哥哥……”他已在桃树上,从繁花丛中探出头来,笑着应道:“箫儿……”接着桃花铺天盖地的来了,浸没了一切。他伸手,却什么都抓不住。
那只是梦境,还是他的过往?他伸出手来,看着空空如也的掌心,忍不住叹息,唉……
转过头,便看见窗里的那个人,趴在桌上睡着了,露出一脸的笑意。可是做了什么好梦?他轻轻站起来,将离亭在床上放好,来到她身旁。那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刺绣图案,样样精致。在一叠画稿下,露出一角绢纸。他小心的将它从凤箫臂下抽出来,勾起唇角笑了。月桂树下,一个男子正拥着一个婴儿安然入睡。阳光在他们周围投下无数的碎片,像极了他在梦中见到的花瓣,妖娆美丽。
放下手中的绢画,轻轻摩挲眼前这个女子因睡眠而酡红的脸。箫儿……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心里,从未离开。闭上眼,在心中默默的祈祷:上苍啊,请你,让这样的时光多一点。
凤箫在一阵暖和中醒来。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撑起身,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被,透着一股香气,淡淡的,如莲花般清雅。脸上一红,她并没有睡在自己的软榻上,而是睡在了里间的床铺上。环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三皇子的身影,是他把自己抱进来的吧。并帮她除去了鞋袜,盖上被褥。
从里屋出来,刚掀起帘幕,便看到三皇子端着水盆进来。衣袖挽起来,露出结实的手肘。见她出来,笑着说,“正好我打了清水来,过来洗把脸。”说着,把帕子拧干递到她手上。看着她净了脸,又忙说,“你先坐着。”便又转身出去,隔了会儿,进得来,手上多了一支黛石。
轻柔的,细细描画。她端坐在那里,也不造作的回避,看着他那只莹润修长的手,如一只蝶在自己爱恋的那朵花上,翩然轻舞。渐渐的,心酸起来。她看到他的眼底泛红,却仍很满足的笑着。搁下黛石,手指轻轻扫过她的眉,笑着说,“箫儿,你看,你是如此美丽……”她却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看着他。他府下身来,与她四目相对,在他的眼中映出她的身影,无比清澈。她的眼中,是否也映出他的影像,如他一样?心里透出一丝慌乱,这,是什么?
三皇子用手轻盖住她的双眼,顿时,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听到他说:“我的箫儿,你是如此美丽。可在你的眼中,我是什么样子?你那美丽的双眼映出我的影子,可也投印到你的心上?”
三皇子已失踪多时,宁府倾尽全力寻找,却一直无果。纸终是包不住火的,三皇子失踪的消息很快传入凤阙,今上大怒。限令一干人等,必须在半月之内找到三皇子,否则,性命堪忧。首当其冲的,自是宁府。祸,不单行。正当宁月白为三皇子之事忧心忡忡之时,东宫又传来消息,太子中毒,现正昏迷。而作为太子太傅的宁家长子宁延阁,竟也受到牵连,被罪在家反省。双重打击之下,宁月白一病不起。
璟城,宁府。
“哦,父亲大人派了延亭去寻找三殿下?”说话的,正是被今上收了官印,禁足在家思过的宁延阁。只见他穿得一件黑色单衣,只有缎条简单系了,露出些白净胸膛。一手扶着窗,一手摇着绢扇,显出平日少见的闲散之态。
“是。”而回答的,却是素日跟在三皇子身边的神秘白衣人,“沿海一带来来回回搜索了好几次,都一无所获。现在,已经有谣传,殿下他……”
“先生,”延阁也不转身,只是看着窗外,似乎能透过那片天看到更遥远的地方,“俗话说,‘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谁也不要轻易说出那个字。”死吗?他是从来都不相信,那个三皇子会如此轻易的死去。
“鄙人失言了。”他当然知道,三皇子不会这么容易死,不然……轻轻的,在围帽里勾出一抹笑意。
“劳烦先生回去转告家父,就说延阁心下明白,他老人家尽可放宽心养病。且殿下在兰城失踪,延阁定不能独善其身,京城这边,就请先生放心罢。”白衣人应了声,便悄然离去。延阁看着他白色的衣角,在墙边一荡,终于消失不见了。转过头来,对着帘幕后面说道:“你觉得如何?”
“我不喜欢他。”帘慕后透出一个人影,声音很轻,柔软得像天上的浮云。延阁听他这样说,不由得笑起来,“先生一向冷傲,也就对三殿下热心一点。”
“咬人的狗不叫。”那人在帘幕后冷笑了声。微风轻拂,帘幕掀动。可以窥见帘幕后的人,斜倚在贵妃椅上,颈项侧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雪白的脸上嵌着一张红艳艳的唇。翠色的衣衫松散的套在身上,一边滑下来,露出莹润的肩,说不出的香艳。
“你出来没关系吗?还到我这样一个罪臣的家中。”延阁在一旁坐下来,捧了茶,小啜一口,显得漫不经心。
“‘太子’正好好的在东宫躺着呢。”那人很是轻漫,仰卧下来,一双修长的腿从衣衫中露出来,轻轻一伸,把鞋踢得老远。“啪”的一声,落到延阁面前。延阁无奈的放下手中的茶杯,想安静的喝杯茶都不行,真是……见他两根手指拧了鞋过来,那人慵懒的笑了,勾起一只脚,伸到延阁面前。看着他一掌握住自己的脚踝,细细的把鞋给他套上,却又是一伸腿,把鞋踢掉了。接着哈哈的笑起来,花枝乱颤。突然起身,一把拉住延阁的发,将他扯到自己面前。呵气如兰,“你,不愿我来?”
“听说,静王前些日子送了位美人到东宫。”延阁却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突然转移了话题。
那人冷哼了声,一把将他推开,咕噜了声:“无趣。”接着很是愤恨的说道,“正是他的那位美人,才让我有今天!”
“哦?”延阁斜睨着眼,轻笑,“怎么,见着比自己美的人吃醋了?”
“我去吃她哪门子的醋?”那人站起来,立在窗边。忽然风来,拂起他的发,一片夏阳,照见他的脸。延阁隔着帘幕,看他倾城倾国之貌,不由得感叹:美人如花,隔云端。
听得那人说:“那边终于要耐不住了吧。”却看着窗外,应了句无关痛痒的话:“看来,要下雨了呢。”
凤阙,长庆宫。
“殿下,太子这几日都卧床不起,看来……”娇语绵绵,有无限的风情。说话的,正是东宫新进的美人,雪柳。
“太医院怎么说?”说话的,竟是本应在千里之外封地的静王。
“查不出任何病症,陛下都斩了好几位了。宫里现在人心惶惶,也正是如此雪柳才有法脱身。”说着,为静王添上一杯酒,盈盈的笑起来。
“雪柳,辛苦你了。”静王说着,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紧了紧,旋即又放开来。
“雪柳并不觉得辛苦。”雪柳低了头,隐去眼中的泪光,“只要是为了殿下,雪柳什么都愿意。”哪怕是,去给别人做妾。
“我知道你苦,”静王轻叹了一声,搂过雪柳,拥在胸前,“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把你送到‘他’那里去。”
“殿下……”伏在静王怀中的雪柳终于哭起来,眼中却透出一丝狠绝,为了早日达成殿下的心愿,太子必死!
“雪柳啊,你看,”静王说着,扭动一旁的花瓶,一面墙退开来,“这是本王送你的礼物,看看喜不喜欢。”雪柳走到暗门前,满是狐疑的转过头来看静王。见他对自己轻轻的一笑,忍不住好奇走了进去,却不由得呆住了。
“喜欢吗?”静王不知何时也跟着过来,搂着她。雪柳不可置信的捂着嘴,“这,这是……”那里放着一套礼衣,明黄丝绸,绣着九凤朝天。礼衣之上还有一顶凤冠,上面缀满了明珠宝石,在石壁上映出五彩的光华。
“将来,我定要让你戴上这顶凤冠,接受万民的朝拜。”所以,太子,还有老三,你们早点死去吧。为了我的玉座,为了我,心爱的雪柳。
这几天龙凤镇上,突然多出一些人。
凤箫刚从陈府送完绣品回来,一路听到人们议论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