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宁月白自认识趣,打破了僵局,“如此,咱们也送殿下一程。”三皇子只得点头同意。
十里离亭。
这是专为父母妻儿送家中男子离乡征战而修。三皇子进得亭内,才发现亭柱上题着一首诗,“捧黄封诏卷。随处是、离亭别宴。红翠成轮歌未遍。已恨野桥风便。此去济南非久,惟有凤池鸾殿。三月花飞几片。又减却、芳菲过半。千里恩深云海浅。民爱比、春流不断。更上玉楼西,归雁与、征帆共远。”顿时生出万千感慨。想是有人见这几年征战不断,有感而发,写出这样的句子来。
亭内石桌上,放着些精致的素菜小食。三皇子入座后,见众人都立在一旁,笑了一句,“既是饯行,大家也就别拘谨了,都坐罢。”众人推让了一番,最终宁月白才带着夫人战战兢兢的坐下来。凤箫端着茶壶,为他三人斟茶。
三皇子端着茶杯,环视了离亭一周,显得饶有兴趣,“这亭子修得倒也别致。”大家也都笑应着,却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而凤箫,本是想借此机会,让三皇子带了蛾儿去。却不想大家都跟了来,一时也失了主意。只能静静的为三皇子斟茶,一边注意着蛾儿的表情。却没注意,她一边斟茶,三皇子也就静静的喝着。宁月白在一旁捋着胡子笑,心中暗忖,今夜怕是殿下得睡不着喽。突然来了兴致,端起茶杯,说道:“今日以茶代酒,且吟诗一首: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且不知,那同字的音尾还没落下,四周突然窜出十几个黑衣人。明刀晃晃,直把人的眼泪也要晃下来。三皇子不着痕迹的把凤箫护在身后,低低的叫了声:“蛾儿,保护好你家小姐。”蛾儿应声上来,摆出架式。三皇子的暗卫也从四周冲出来,把刺客围了个紧。
那些刺客也是红了眼,不管有没有胜算,直往三皇子身上扑。一时间,刀光剑影,混乱不堪。几翻厮杀,刺客近不了三皇子的身,外面的暗卫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三皇子想着如何才能让凤箫尽快脱离险境,一时分神。刺客见有机可趁,迎面的一刀。凤箫见状,急得将三皇子一推,躲过了这一刀,却不想脚下一滑,落入身后的山涯。三皇子浑身一颤,急手一掌,震开那个刺客,飞身跟着跳了下去。“澎”的一声,落入海中,瞬间不见了踪影。
宁延亭见到凤箫落涯,心里一紧,生生呕出一口血来。珀所带的暗卫见三皇子堕入海中,越发的发狠。几番下来,那些刺客便束手就擒了。珀朝着一旁的白衣人拱手,“先生。”那人沉吟了阵,道:“若找不到殿下,也定不能让那边的人知道抢了先。一个不留!”一声令下,手起刀落。芷兰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宁夫人也昏死过去。宁月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要是这三皇子在他的地界上失了踪,可如何是好?
凤箫落涯的时候,本也没有惧怕之心。也许,这便是她最好的归宿。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有人惊呼:“箫儿……”接着见到一双狂怒而慌乱的眼,随即便被拥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是谁,心跳如鼓,连气息也狂乱?
凤箫被一阵阵的浪声催醒。她以为,这次必死无疑,却不想……试着移动身体,却发现自己被紧锢在一个怀抱中。轻轻抬头,看到三皇子紧蹙的眉,嘴唇发白,脸色也显得憔悴。
“为何,你要救我?”凤箫轻问,却无人应答。小心翼翼的从他怀中抽出身来,见他身上多是被礁石撞破的伤处,心里说不出的酸涩。环顾四周,乱石嶙峋,远远的传来一声鸟鸣,无比凄厉。凤箫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心下想着,不管怎样,这里是不能多呆的。看着三皇子一半身子泡在水里,暗暗咬牙,将他拖起来。平日里看着他瘦,但毕竟是男子。才不到半刻,凤箫就已经累得香汗淋淋。好容易将人从水里捞出来,凤箫坐在一旁喘气,有些诧异。这样折腾,三皇子居然都没有醒过来,仍然紧闭着眼不动,身上也冷冰冰的。不会是……心里一紧,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到指上有微微的风动,才放下心来。
他们不能呆在这里等着别人来救,看这四处荒凉,就算那些刺客没有寻来,晚上也会变成野兽腹中的美食。看着渐渐西沉的太阳,凤箫咬牙,让三皇子倚在自己肩上,半背半拖的向前走。等到月上梢头,才隐隐的看到前方有些光亮。凤箫一阵欣喜,脚下的步子也快起来。等走近了,才看清楚,满地狼籍,许多人横七竖八的挺在那里。一阵风起,卷来一股血腥味。
看着这样的惨状,凤箫胃里一阵翻腾。那些人死相凄惨,血肉模糊,若不是遭了兵乱就是受了贼祸。在村里寻得一间庙宇,虽也破败不堪,但总比跟那些尸首呆在一起强。凤箫找了些柴火,小心翼翼的升出一堆火。摸摸三皇子身上潮湿的衣裳,觉得他似乎变得更凉了。凤箫看了眼门外,漆黑一团,终于还是决心出去。现在虽已临近夏季,但更深露重,若不找些衣物被褥来,三皇子怕是挺不过去的。
在庙里翻出一截烛蜡,点燃了,用手护着出得门去。在微微的烛火映照下,隐隐的看到殿前的扁额上题着“月老庙”三字,红红的篆书却也显得有些阴森。凤箫小心的跨过那些地上的尸体,一间房屋一间房屋的去找寻。好容易收到些薄被与衣衫,想着都是逝者的遗物,便在地上向他们磕了几个头。看到屋角的陶缸,心里动了动。他们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虽然这里的财物被洗劫一空,但总该还有些粮食剩下罢。打开木盖,发现里面有一包东西,举灯一看,竟然是个婴儿,正熟熟的睡着,胸前挂着一只小小的金锁。
凤箫伸手将他抱起来,在缸底掏了些碎米出来,揣到怀中。这样来来回回好几趟,等她将所需的事物都找齐时,天色已蒙胧。碎米下锅,升起缕缕炊烟。凤箫看了眼躺在一旁的三皇子,还是没有任何起色。抱着从废墟中找到的青衫,呆站了一刻,终于还是蹲下来,动手解开他的衣带,将湿漉漉的衣裳从他身上拽出来。
衣服剥落,三皇子莹润的身子展露出来。凤箫脸上一热,却又无暇多想,拧了条热毛巾,闭着眼将他的身子擦了一遍,又笨手笨脚的把干净衣服为他套上。终于呼出一口气来,瘫坐在地上。听到锅里“咕咕”的响声,又急得小跑过去掀锅盖,不小心烫了手。等她终于手忙脚乱的将一碗粥喂进三皇子的嘴里,已经时近中午。转身,看到躺在薄被上的婴孩,正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她,忽尔对着她咧开嘴,咯咯的笑了。凤箫心里一软,将他抱起来,盛了一碗粥,细细的吹凉了,喂他吃下。心里免不得一叹,师傅尸骨未寒,她又落泊到这个地步。
看着这一大一小的人,无论如何,她都要寻个落脚处才行。现今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地方隐匿起来,等三皇子醒来,再作打算。而三皇子的情况不明,也必须找个大夫医治才好。想到这里,草草的吞了几口粥,将剩下的米全放进锅里煮了,做成米饼。又在乱物堆里找来一辆推车,在上面辅上厚厚的一层被褥衣物,将三皇子拖上去躺好。再将一件衣衫撕成几条碎布,将那婴孩绑到背上。朝着村里跪下来,双手合实道,“你们若是在天有灵,便保佑我们。待三皇子平安回京,定为你们讨回公道。”这时,背上的婴孩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突然哭起来,凤箫听得一阵心酸。
凤箫抬起头,一手遮住头上的阳光,看到前面牌坊上红字提写着“龙凤镇”,竟有点感动,眼里潮潮的。她已经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带来的米饼已经没有了。如果再找不到有人烟的地方,先不说她,背上背着的这个,车上躺着的那个也快撑不过去了。这几日,背上的孩子连哭泣的声音也越来越弱,三皇子的脸也越来越白。现在好了,到了这里,总不至于被饿死。想着,脚下的步子也快起来。
凤箫低着头,不管旁人惊异的目光。她知道,现在她的样子一定很吓人。衣衫破烂,面色黝黑,车上的三皇子也一点没有之前玉树临风的样子,满颏青髭,躺在车上一动不动,倒像极了一个死人。她把车停到一家当铺前,把背上的孩子解下来,握了握挂在他胸前的金锁,最终还是咬牙迈了进去。闭了眼将那金锁放到柜上,里面的人便尖声尖气的叫道:“破铜锁一把。”捏着手里的碎银子,凤箫在心里想:现在当了你娘留给你的金锁,将来我定会加倍还你。拥紧了怀中的孩子,无比的苦涩。
凤箫用换来的钱买了间偏僻破旧的小屋,又添置了些物件。将三皇子在屋内安置好,坐在院内竟然有些失神。如果,他一辈子都不醒来,那该如何是好?当今堂堂的一位皇子失了踪,又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那些家臣属下定会来寻找,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怕只怕,那些刺客先寻着他们。现在,宁府那边定是乱成了一锅粥。皇子在他们的地界上出了事,肯定是难逃干系的。想到延亭,心里一阵刺痛,也许她一辈子躲在这里,更好些。更何况,三皇子不醒,她也寸步难行。思及此,反而安下心来,一切随天罢。
抬头,便看见门外有一老妇好奇的向内张望。凤箫微笑着站起来,那人也就大着胆子进到院内。
“刚刚看到你们一家住进来,所以送了些蔬果来……”老妇有些不好意思,手里捧着一篮子的瓜果蔬菜,“都是自家种的,你可不要嫌弃。”凤箫笑着接过,嘴里道着谢。却又看到那妇人朝着屋内看了眼,满是忧心的问:“你家相公可是得了什么病症?”凤箫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她指的是昏睡不醒的三皇子,禁不住脸上一热。正待要解释,又听她说道:“孩子都生了,还害什么臊啊。”凤箫才记起自己背上正背着那日捡来的婴孩,很无奈的笑了下。也怪不得人家会误会,他们这样的状况,怎么看都像一家三口。不过……心里动了动,如果是无亲无故的两个人突然出现在这镇上,免不得会引来猜疑。正好借此掩人耳目,躲过那些刺客的追杀。
于是,凤箫露出一脸忧心的神色,“前日遇到贼人袭击,村里的人大半死了。公婆也不幸遇难,他受不了打击,便一病不起,不醒人世。”那妇人跟着也一阵哀叹,很是同情。心中了然,怪不得,见她身着素服,发间还戴着朵白花。不过,眼观这女子样貌出众,气质不俗,怕也不是什么寻常家的女儿。莫不是,哪家小姐与情郎私奔,才隐居于此吧。心中如此作想,又听了凤箫前一番的遭遇,更是生出十分的同情来。
几日下来,凤箫便与邻里熟识起来。这里的人大多淳朴善良,待人真诚。又少见她这样的美人儿,个个都待她极好。凤箫在隔壁林大娘的引荐下,接了份刺绣的活计,生活总算有了着落。期间,大家又帮着请来了大夫为三皇子诊治。知道三皇子只是头部受到冲击,一时昏睡,身体并无大碍时,凤箫也安了心。
“只是,”林大娘挨着凤箫坐下来,“总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他若一辈子不醒,你就守一辈子活寡?”凤箫静静的坐在一旁,但笑不语。
“唉,你也真是贤良。”林大娘感叹一声,“若是换作别人,不知早就另嫁了。”凤箫浅笑着,怀里抱着刚刚吃饱的孩儿,轻拍着哄他睡觉。
“不过,你这孩子还真是可爱,不哭不闹。以后长大定有出息,就算他爹不中用,日后你也有个盼头。”凤箫听她这样说,笑意渐浓,会说这三皇子不中用的,也只有她了罢。只见她,巧笑嫣然,如瞬间绽开的芙蓉。那林大娘哪见过这样的光景,竟看得痴了。而凤箫,一时便敛去了笑意,看了眼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人,又不由得忧心起来。虽然之前大夫说三皇子只是昏迷,并无大碍,但她却仍不能相信。担心,稍不留神他便这样睡过去了。连日来,她半夜总会惊醒,借着月光看他,或干脆伏到他胸口,听到他沉沉的心跳,才能放下心来。有时,她都会嘲笑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疑神疑鬼。这样的日夜相伴,就算三皇子一直昏睡不醒,她心中竟生出这样的依赖。但她也明白,并非她对三皇子顿生了情愫,而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相濡以沫。借此,她也能摒制住,心中对延亭的,思念。
又听那林大娘问:“你这孩儿长得机灵,可取了名儿没有?”凤箫低头看了怀中的孩子一眼,怔忡了会,这几天过得忙乱,竟把这个给忘了。过了会子,像是想到了什么,便随口应道:“离亭,这个孩子叫离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