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跳出胸膛。而她也靠墙而立,仰头深吸一口气。
我稍稍平息了一下猛烈的呼吸,来到走廊中间,四下望了望。楼道里灯光昏暗,白色的地板砖泛着冰冷的光,墙壁也是白色的,但距离地面一米高的墙壁全部刷上了淡绿色的油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味儿。窗外漆黑,看不到月光,更看不见星星。鹅毛大雪呼喇喇地从窗前卷过。
“这是什么地方?”刚才一阵奔跑,我甚至没看清进入的建筑物到底是什么。
可她没有回答,而是伏在窗口向下张望。片刻后,她转回身,拉着我的手继续向前走去。
但我却将她的手甩脱,站在原地没有动。她愣住了,认真地打量我,颇有不可思议的味道。于是我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那个李胖子和你什么关系?为什么他要袭击你?”
她摊开两手,耸了耸肩,无奈般皱了皱眉。然后她又把手指放在唇前,示意我不要出声。
不知为何,我竟妥协了,静静地站在那里,屏气敛声。而她则侧过头来,认真地听着。
片刻后,她如释重负般长嘘一口气,便再次将我的手拉起。她的手很凉,但却十分柔软。透过这份柔软的牵引,我感到她似乎对我有所依恋。那是种期待,同时又是一份担忧。她希望我能陪她一起走下去,但却又不敢肯定。她渴望得到我的接受,但又害怕遭受拒绝。
握着她那小小的手,我移动了脚步。
前方没有灯,黑暗在蔓延。但她却仿佛可以暗中视物一般,毫不犹豫地向前走去。走过一道大门,她拉着我向右转弯。黑暗中,前方似乎有道绿油油的荧光。仔细辨认一下,原来是紧急逃生指示标。
这时,她停住了脚步,又在衣服口袋中摸索着。片刻之后,我听到门锁打开的声音,紧接着门便被推开。黑暗中,一道温暖的光射了出来。
她把我带进屋中,又赶忙转回身,将门锁好,这才长叹一声,释然说道:“可算进来了!”
我环视了一下。屋内还算干净整洁。洁白的墙壁,淡绿色的护墙漆。实木的办公桌,铺着白床单的病床,还有立在床边的输液架。
“你是医院的?”眼前的景象似乎已经告诉了我答案。
但她却没有回答,而是来到办公桌前,又拿起个镜子,一边照,一边整理头发。
片刻后,她似乎已对自己的发型感到满意,于是放下镜子,来到我的身前。
“为什么要来这里呢?”虽然是在问我,但她的目光却看向别处。
我坐在床上,手扶着床头栏杆。栏杆虽然涂了白色的油漆,但摸上去依旧冰凉。
“我是来治病的,”说话时,我望着她。从侧面看,她脸部的轮廓竟有几分似曾相识。
听我这样说,她转过头来,审视地看着我。看她专注的样子,仿佛当真是在看一个病人。片刻后,她终于把头低下,然后问:“病?可是与心有关?”
我点了点头,回答说:“是的,关于心脏的奇怪的病。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心跳越来越慢。对于一般的正常人而言,每分钟心跳应在75下左右。而我的则不足30下。并且,最近似乎又有所减慢,目前大概已经不足25下了。在这样下去,心脏早晚会停止跳动。这可不是个好事情。”
听了我的说法,她令我躺在病床上,又取来挂在墙头的听诊器。
“解开上衣,我听一听。”说着,她把听诊器挂在耳朵上,举着另一头对我示意。
我按照她的要求,解开了上衣纽扣。她轻巧地坐在我的身旁,将冷冰冰的听诊器按在我的胸口。
此时我胸口的肌肤触碰到了她的手——依旧很凉,依旧柔软。
过了片刻,她将听诊器从耳朵上摘下,又把另一头从我怀中抽出,最后把听诊器挂回墙上。
我坐直了身体,一边系着纽扣一边问:“听清了?情况如何?”
她点了点头,平静地说:“每分钟23下,还不算很糟。”
“23下?够糟了!”听了她的话,我十分沮丧,于是又问:“我该去哪里治疗?就这里?”
她摇了摇头,继续说:“其实,你不该来这里。”
“不该来?为什么呢?难道这里也治不好我的病?”我十分惊讶。
她犹豫片刻,最后终于点了点头说:“这里并不能治病。这里唯一能做的的事,就是让你的心永远消失。心消失了,自然也就谈不上心率过慢之类的问题。所以……”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很认真地看着我。
“所以,你或许是误会了。”
听到这里,我如坠五里雾一般,心中的困惑更甚,于是又问:“既然如此,那谣言又是怎么产生的?”
“如果我猜的没错,”她平静的说:“那应该是伊科迪的杰作!”
“伊科迪?那是什么东西?”
说到这里,她突然沉默,仿佛心有余悸般缄默不语。屋内的气氛瞬间凝固,我感觉她在发抖。
于是我握住了她的手。或许是出于紧张,她的手冰冷。
“你还好吧?”我突然有些担心起来。不知为何,虽然相处短暂,但我与她之间竟已形成一种不可言状的默契。她任凭我握着她的手,既没有抽回的意思,也没有任何的恼怒。
“伊科迪是由妄念产生的,”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道:“有一些人,他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当降生真正来临的时候,他们却后悔起来。但此时,他们的心已经消失。所以,灵魂便没有了依存。因此,这样的人就变成了空洞的躯壳。既没有心,也没有灵魂。而他们的灵魂,由于长期暴露在外,渐渐的就与环境融为一体,最终变成伊科迪。为了能够逃离此处,那些即将变为伊科迪的人,就不得不通过各种手段,吸引更多的人前来此地。如此一来,他们就可以趁机侵占对方的心,从而逃离。”
听完她的话,我不禁脊背发凉。不论是凭空消失的心也好,还是所谓的伊科迪也罢。这一切都过于玄幻而令人难以接受。可眼前的她,既没有恍惚症状,也不存在任何欺骗我的理由。既然这样,那么她的描述应该就是事实。可是她所谓的事实,却又与我所认识的世界截然不同。一时间,我的脑海中思绪烦乱,无论如何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那么,什么又是降生呢?”在一片混沌中,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
“降生……”她重复着我的话,若有所思。这时,我感觉到她有些发抖,但随即她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一种深沉的口吻对我说:“降生就是涅槃,是对灵魂的洗炼,是毁灭,也是重生。”
说到这里,她沉默了,屋内气氛有些冰冷。可过没多久,屋外就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那声音宛如粘滞的蠕虫爬过身体一般,留下了一道道黏糊糊的感觉。
伴随着声音的响起,她因恐惧而颤抖。于是,她一把抱住我,钻进我的怀中。而我则搂住她的肩膀,安慰说:“不要怕,有我在!”
那悉悉索索的声音越来越响,仿佛四面八方都已被包围。这时,她抖得更厉害了。透过凌乱的头发,她慌张地望向我,同时命令般对我说:“吻我,快!”
“有什么东西来了?你在说什么?”望着她那几乎散乱的眼神,我也有些紧张起来。
可她却依旧命令说:“是他来了!嘘,别出声!现在我命令你吻我,并且尽量去想一些美好的事。”说着,她猛地撕开我的衬衫,紧紧拥抱着我,并用她那娇艳的唇,吻上了我的嘴。
在这一刹那,我感到有些头晕。不知为何,当与她吻到一起时,我竟想起了另一个人——我的妻子。
这时,那悉悉索索的声音似乎停了下来。于是,我侧耳倾听。但就在同一时间,那声音却以更快的速度传播开来。不仅如此,我还感到了一丝寒意。低头一看,不知何时,地板上已经结了一层冰膜,把床腿、折叠凳都牢牢地冻住。
当发现我在走神后,她立刻用手捧住我的脸,然后对我说:“亲爱的,这会儿你该听我的!”说完,她再次吻上了我,同时将自己的衣服脱去。
此时,她的手不再冰冷。相反的,我却感到似乎有一团火,正在燃烧,将我俩包围。
再一次,她成为了我的全部。我闭上了眼。我感受到了她的渴望,于是毫不犹豫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与此同时,那悉悉索索而又粘稠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墙壁上,天花板上,脚底下,到处都是。伴随着声音的愈加明显,那原本洁白的墙壁逐渐暗淡起来。不多一会儿,斑驳的墙皮宛如逝去的记忆一般,随风飘散。在墙皮后面,暴露而出的是无尽的黑暗。但那却又不是普通的黑暗。普通的黑暗是没有生命的,是死一般的宁静。而墙皮后面的黑暗,不仅具有生命,而且还在窃窃私语。
这时,房屋颤抖起来,宛如地震一般发出轰轰隆隆的声音。而在嘈杂的噪音当中,我似乎听见了金属摩擦声。那像是铁爪,正闲庭信步般拂过钢铁的墙面,擦出火花,尖锐而又刺耳。
摩擦声由远及近,当来到门口时,停住了。此时,我甚至可以想象出对方的身影。高大、魁梧,身穿铁甲,手臂上覆盖着钢爪。
“你要用心!你的心灵,就是你的武器!”说到这里,她闭上了眼,将头埋进我的胸膛。
我知道,她是在引导我。此时在门外徘徊的,也许正是她所描述的“伊科迪”。除非我将全部心思都放在她的身上,否则我很可能会被对方找到空隙,并趁虚而入。
一想到这儿,我便再不去想其他任何东西,而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她的身上。
当我俩水乳交融般完美的结合后,我疲倦地趴在她的身上。
这时,她侧过脸来,听了听,然后发出一阵爽朗的笑。黑暗宛如潮水般退去了,我还是我,她还是她。
我想说些什么,可疲倦感瞬间将我填满。
“好好睡吧……”这是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昏昏沉沉的,我似已进入梦乡。在梦中,我寻找着她,但四面八方,一片狼藉,在哪儿都看不到她的身影。刚刚明明还在一起的,为何一转眼就不见了呢?怀揣着百般疑惑,我漫无目的地走着。
可是突然间,大地崩裂,我坠了下去。下面仿佛是无尽的黑暗,又像是夜空。
我想抓住她的手,但是什么也没有抓住。伊科迪、夜空、暴风雪。她消失了,而我在坠落。
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已身处一间铁皮房。
屋顶那长长的电线下面,挂着昏暗的灯泡,一晃一晃的。此时,我正躺在一张长条木椅上。而就在对面不远处,有着同样的一张长条木椅。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将右腿踩在椅子上,抱着杆猎枪,正在认真的擦拭。
看到我醒来,老猎人颇为淡定,继续擦拭他的枪。他擦的如此认真,仿佛这世上除了眼前的这杆枪外,再无其他。
我努力坐直身体,头脑内一阵疼痛。这时,手机响了。于是我掏出来一看。屏幕上显示,刚刚收到一条短信息。我打开信息看了一下,是乱码。见到此景,我不禁一皱眉,便将手机屏幕关闭。可锁屏的一瞬间,我却突然发现,这里的信号强度竟然是零。
老猎人终于将枪擦好。他站起身来,举起枪,托在身前,然后将头贴在枪身上,瞄了瞄准星。在灯光的映衬下,枪管发出乌油油的黑光。
这之后,老猎人将枪放在一旁,又端起桌上的大茶缸。拿掉茶缸盖子后,里面冒出腾腾热气。他将茶水举到嘴边,喝了一口,这才盯住我,缓缓说:“年轻人,你差点死在这里。”
我静静坐着,恢复着神智。待头脑稍微清醒后,我回答:“这我知道。”
老猎人盯着我,仿佛在看来自外星的生物。片刻后,他忽然从靴子里抽出把匕首,对着灯泡看。匕首发出寒光,我真担心他会割破手。
“说说看,发生了什么事?”他漫不经心地问。
于是,我将如何遭遇车祸,如何徒步来到这里,如何救出一个遭侵犯的女人,又如何被伊科迪包围统统讲了一遍。不过,出于隐私考虑,我并没有告诉他我已与那个女人结合。
“原来是这样……”他将匕首重新放回靴子,又走到我的身前。之后,他粗鲁地抓起我的手,搭起两指为我把脉。
片刻后,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终于点了点头,放心地撂下我的手。
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所以只好听之任之。
“还好,你的心还在,”他说。之后,他又审视地盯着我,警告说:“不过,最好离女人远一点!”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将心中的疑惑讲了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掏出跟雪茄,点燃并猛吸了几口。红色的光点在雪茄上一闪一闪,他惬意地吐出青烟。
“女人——又或者说绝大多数女人,是很危险的,”他说。
“男人应该随时抱紧自己的猎枪,随时将自己的匕首磨得雪亮!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说着,他站起身,朝外走去。
这时,我突然想起那宛如暗潮般的悉悉索索声,于是提醒他:“你要去哪里?外面有伊科迪!”
他回过头来,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小子!呆在那儿别动!”说完,继续朝外走去!
“喂!你不要命了!”我依旧警告他。
而他却头也不回地提醒我——“我是猎人!”
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关门声。我站起身来,踱至窗边。透过窗户,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工厂之内。这是一座二层小楼,楼前不远处,是铁网制成的通道。通道上面,并排布置着几根粗大的管路,而在通道下面,传送带正运送着黑色的石块。
这时,外面突然传出一声沉闷的声音。顺着声音望去,一股浓重的蒸汽喷薄而出,将车间笼罩在浓雾之中。
站在窗前看了片刻,沉闷的旧工业时代已令我心生厌倦。于是我转回身,想去喝口茶。但就在这时,我的目光却突然被厂内的情景吸引,于是便又转回身去。
这时,在那雾气弥漫的厂房之内,我似乎看到一个人影,正蹒跚地走着。他走的如此费力,以至于好几次我都以为他会跌倒。但最终他并没有跌倒,行走的速度也没有放缓。
又过了一会儿,我好像听到了一阵阵沉重的脚步声。随后,另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浓雾之中。
我盯着那个高大的身影,等待着。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那尖锐的宛如铁爪摩擦一般的声音。眼前的这人,与那持有铁爪的怪物,是否便是同一人?我不知道,我只想再看看,或许一会儿谜底就会揭晓!
可就在我全身贯注盯着高大人影的时候,那人影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默默站在那里,低着头,仿佛正在凝神思考。
可过了片刻,那人却突然猛一抬头,盯住了我所在的这间小屋。当发现了他的注视后,我大惊之下,连忙蹲了下来。
不知为何,虽然距离遥远,但我似乎已看到了他的眼。浑浊、迟钝,宛如死人一般的空洞无神。
等了片刻,我悄悄探出头来,朝下张望。那高大人影已经不见了。于是我长叹一声,颓然坐到长条椅上。
在一片沉默之中,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