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居住的这间公寓,从格局上看,也只能说是中规中矩。虽然也是南北朝向且四四方方的设计,通风采光倒也不错,但客厅面积偏小,另外阳台也不够大。这样的格局多少总给人一种局促的感觉。身在其中时,总会莫名的担心起来。或是担心磕碰到茶几,或是担心舒展身体时磕碰到阳台窗户。总之,从舒适性的角度来看,恐怕差强人意。但作为事物的另一面,公寓的卧室却空旷得吓人,不仅可以容纳下一张大床,而且还可以塞进去七七八八的各种柜子。所以我常想,这所公寓的设计师一定是个对床有所贪恋的人,或许是个慵懒的女人也说不定。
虽然空间利用略显不够科学,但对我来说却已经足够。毕竟是我一个人生活,既不需要考虑他人的审美感受,也不需要为空间的分配而愁眉苦脸。房子这类东西,说到底无非是人类栖息的场所。我想大约只有精致的女人才会热衷于考虑居室设计之类的事情。对于男士而言,则极有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处于视而不见的状态。又或者说,即便有所不满,但很快也会迁就于实用性,最终不了了之。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的门,想取出一瓶啤酒。但冰箱里空荡荡的,只有几盒骄子香烟散乱地丢在隔板上,另外就是放在门上的一罐蜂蜜。于是我关上冰箱门,回忆了一下。上次去超市采购大概已是一周前的事了。于是我回到客厅,抄起车钥匙,走出屋去。
不知何时,电梯间内已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包装袋,把本就促狭的楼道变得几乎没有落脚之处。我小心翼翼地踩过空隙,扶着墙跨过大小包裹,来到电梯前。我本想按下按钮,但还未及抬起手臂,门却开了。一个身穿蓝色连衣裙的女人走了出来,怀中抱着一只白色的小猫。
这电梯门口的不期而遇令双方都稍有一愣。但紧接着我便让出路来,请女士走出电梯。女人或是对我这一谦让举动有所好感,笑了笑,又说声“谢谢”。她怀中的小猫则认真地看着我,“喵呜”地叫了一声。而我也礼节性地报以微笑。礼尚往来,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总是不变的。
我走进电梯,按下按钮。电梯门一点点关闭。从那缓缓变窄的缝隙中,我看到了女人的背影。蓝色的连衣裙十分贴身,她的臀部曲线一览无余。金属闸门关闭,电梯内的空气一下沉闷起来,随即便传来一丝颤动。我感到有一些头晕。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背靠在电梯墙壁上。原来刚才看到的搬家人竟是我的邻居,并且尚处妙龄。这下,我再也不是本层的唯一住户了。
走出公寓大门,我直奔大众牌小轿车。车是五年前买的,保养得很好,在阳光下依旧银光闪闪。虽然外形略显古板,但性能没的说,不但颇为省油,而且相当皮实。在我印象中,车子似乎只修理过一次,而且还是由于两年前的一次交通事故。其余时间里,这辆线条硬朗的小轿车始终不苟言笑地为我服务,按时按点,保质保量。
不一会儿,我已来到超市。依旧还是啤酒、香烟、口香糖、面条等等。付钱时,收银员小姐一边对商品扫描,一边悠然问道:“怎么还是这些?同上次一模一样。”说罢,抬头看了我一眼,微笑挂在嘴边。
我说:“这也难怪。生活总是一成不变,就像齿轮一样丝丝入扣,没有一丁点波澜。我也实在想不出为何要改变习惯,去采购其他东西。”
听了我的说明,她似乎颇为不满,于是摇摇头说:“总是一成不变,那还不要闷死。有的时候,稍许改变也没什么不好。就比如面条,如果不尝试一下,你又怎么知道有没有更好的?”说完,她顺手将堆放在电脑旁的一包伊面丢进我的购物袋。
“这个不是我的,”我以为她搞错了。
但她却一笑说:“这个送你了。尝一尝,比以前的味道更好。”
她的这一举动多少有些令我出乎意料,但随即却又了然。于是我报以微笑,一边将东西装进袋子,一边询问:“电话号码,可否给我一个?煮面的时候或许还会问你。”
她低着头,手指轻巧地敲了下键盘。随即,电脑旁边的打印机上咔嚓咔嚓地流出购物小票。这之后,她漫不经心地在小票上写好电话号码,递给我。
我接过写着号码的纸条,放进口袋,然后对她笑了笑。而她则转过身去,开始接待下一位顾客。
回到家后,我将采购来的食品放进冰箱,又取来啤酒。打开收音机旋钮,一阵略带杂音的过渡后,收音机内传出了静静的钢琴曲。我将窗帘完全打开,阳光满地。举着酒瓶,我仰头喝了一口。浓郁的麦香瞬间充满两颊。
这是一个人的生活,这是一个人的安静。在这喧嚣的都市中,我躲在宁静海。音乐,啤酒,阳光,还有女孩。
下午的时候,我本想写些什么,但微醺的感觉却久久不散。于是我将自己蜷缩在沙发中,闭上了眼。
可才睡了一小会儿,我却被敲门声吵醒。努力睁开眼,分辨了一下。的确有人在敲门,声音不大,很有节奏,彬彬有礼的样子。于是我走了过去,将门打开。
门前站着新搬来的女人。此时,她已换上牛仔短裤以及淡粉色T恤衫。或许我的表情略有惊讶,她赶忙解释说:“实在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了吧?”
我深吸了口气,暗暗驱散睡意,并回答说:“哪里,您太客气了,快请进!”
女人轻巧地迈步进来,略一扫视屋内情景,然后说:“冒昧打扰实在不好意思,只不过刚刚在收拾屋子时,突然发现柜子上的螺丝掉了,但却没有工具,所以想跟您借用一下。”
她微笑着看着我,没有一丝拘谨。仿佛她所面对的,并不是初次见面的男人,而是早就相识。不知为何,她的这种完全放松的状态,却反而令我稍感窘迫。于是我略带紧张地回答:“哪里,您太客气了。工具倒是有,不过可能需要找一下。”
说着,我将她让进屋。她坐在沙发上,但坐得并不深,腰板挺得很直,所以愈发显得亭亭玉立。
我为她倒满一杯水,自己则钻进厨房,在柜子里翻来翻去,找螺丝刀。我记得以前曾买过一套,可以更换尖头的那种,但一时之间却怎么也找不到了。于是我将柜子里的东西统统拿了出来,一样一样寻找。
过了会儿,我找到了螺丝刀。于是将东西再次堆回柜子,又擦了擦汗。回到客厅时,那女人已经站了起来,悠闲地伏在阳台,朝外看着。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回身来,对我笑了笑。我则将螺丝刀往茶几上一放,又给自己倒了杯水,坐在了沙发上。
“您独身一人?”她走了回来,与我并排坐着,又轻呷了一口水。说话时,她看了我一下,但很快却又转过头去,看着屋内布置。
不知为何,我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仿佛坐在我身旁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而是带有一种魔力,又或者说是磁场。在她存在的领域,她可以将你的空间攫取并化为己用,而你自己则只能躲在角落,小心翼翼,屏气敛声。
“独身一人,甚至连宠物也没有,所以既不用担心去照顾谁,也不能幻想被谁照顾。”怀着并不平静的心,我回答。
她微笑,并颇为暧昧地望了我一眼。之后,她将螺丝刀拿在手中,欠身站起。
“太感谢您了,”她说:“用完就还给您。”
我也站起身,对她致以微笑:“先放您那里吧,或许还有需要修理的东西。”此时,我能够感受到她的好感,在一点点弥漫。
“若需要帮忙,过来找我即可,毕竟远亲不如近邻,”我又说。
她点了点头,向我道谢,然后退了出去,将门关闭。
当她走出去后,屋内那种奇妙的磁场突然消失了。我的心头也陡然轻松起来。
人与人的相处果然是件神秘的事。仿佛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有一圈看不到的气泡。有的人之间,可以很明确地感受到对方的存在,而有的人哪怕近在咫尺,却也丝毫无感。就比如超级市场的女孩,虽然我们也有交谈,但大多只是擦肩而过罢了。可就在这零碎的交错中,我却分明感受到了对方的存在,甚至可以在脑海中描绘出她的音容笑貌。而我也能够分明地体察到她对我的关注,以及那不易察觉的回眸一瞥。
但对于这相邻的女人,我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她的存在似乎只是一种淡然,如雾如风,但却弥漫开来。与她相处时,我感到自己被包围,被渗透。我的每一个神经,每一个毛孔,都能感受到她的存在。不过,也正是这种强烈的存在感,却反而令我感到异样。不知为何,我觉得我在被注视。她在看我——我能感觉到——而且看的很认真。
现在,她离开了,屋内再次恢复成以前的样子。我长吁一口气,抽出根香烟,点燃并深吸了一口。伴随着烟雾的弥漫,我感觉有些昏昏沉沉。屋内一切皆如从前,但有些东西却改变了。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了一种隐隐的孤寂感。
吃过晚餐,那隐隐的孤寂感却始终挥之不去,对此我颇为沮丧。窗外已是昏黄的夕阳,但光线仍足以照亮街道。于是我推开门,走了出去。
电梯间已然收拾利索,再无半点杂物。地上甚至还有一些扫把的痕迹,说明有人曾在这里打扫过卫生。我按下按钮,电梯上的箭头亮了起来。但不知是有人在楼下装东西,还是别的原因,电梯却迟迟不肯上来。于是我推开楼门,顺着楼梯往下走。
楼道内弥漫着一股湿乎乎的土腥气,楼梯上覆盖着灰尘。看得出来,自从有了电梯这种设备,愿意走楼梯的人已然基本绝迹。光线不是很好,昏昏沉沉的。这也没办法,楼梯内的电灯一律采用了节能的声音感应设计,除非有人经过,并发出较大声音,否则电灯不会打开。顺着楼梯扶手往下望去。我看到的是一片黑暗。
我一层一层走了下来,心中默数着台阶数目。这是我的习惯,从某种程度上讲,称其为强迫症也并不为过。以前,我曾连续一小时坐在路边,数着过往车辆的轮胎数。这件事看起来虽然简单,但实际操作时却颇有困难。一者,车辆的行驶速度不可能降低,你只能提高自己清点的速度,却不能要求对方减速,稍不注意就会出错;二者,有些车本就不是四轮的,在这种情况下,你无法通过统计车辆数目来计算轮胎数,偷懒的办法也就行不通了。所以,清点这件事虽然看起来简单,但其实却颇有难度。若稍一分神,便会出错。不过,也正是由于其独有的挑战性,我却反而乐此不疲。或许,这就是人性,喜欢作弄自己。
楼梯间回响起我的脚步声,显得苍白空洞。透过厚实的钢筋混凝土结构,我似乎听到有人在交谈。这声音时有时无,初听起来好像是自言自语,但越往下走,谈话的人就渐渐增多起来。
楼梯的设计十分有趣,每两层楼之间,都由两段楼梯呈“之”字形连接。而且经我统计,凡是与上一层楼门连接的那一段,总是12级,而与下一层连接的,则是13层级。我不知建造者为何要采取这种设计。在我看来,相对于其实用性,无非是给我这单调的清点工作带来些小变化而已。
或许是快到第一层了,台阶数量发生了变化,每一段都比以前增加了一级。也就是说,现在这一段,与上层连接的是13级,与下层连接的是14级。
当发现这个变化后,我停下来想了想。或许是为了方便底层住户吧。毕竟,底层租户大多是用来经商的,屋子高一些就会显得更加敞亮。一想到这里,我豁然开朗。
这时,我看到了光,也听到了脚步声。于是我胯下台阶,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底层电梯间,有不少人聚在电梯门口,静静地等待。当我从楼梯口出现时,人们略带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但很快又都扭回头来。底层大厅灯火辉煌,把这里照得宛如白昼。
正要往外走,这时我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保安小伙子。小伙子个头不高,显得很朴实。或许由于性格本分,他在这里呆的时间最久。一来二去,我们也就认识了。
他快步来到我身旁,叫我站住,然后伸手在我身后拍了拍。伴随着一阵拍打,大厅内扬起不少尘土。
“您这是干嘛去了,这么多灰!”说着,他冲我笑了笑。
灰?哪来的灰?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回身看了看。我的臀部已经被他拍打干净,但仍有一些灰尘留在上面。于是我自己拍打了一下,又对他报以微笑。
推门而出,我来到楼外。此时已然漫天繁星。透明的空气略带芬芳。我默默注视着天空中的北斗星,一种不祥的感觉瞬间击中我心,散步的想法也一扫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