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在青竹峰的密林里,水辛独坐在大石上,从地上捡起装糕点的纸包,拿袖子擦了擦土,一块块剥开塞进口中。
一大袋子的点心快要见了底,水辛拍拍鼓鼓的肚子,像是在感慨桂和堂果然名不虚传,起身抖了抖裙摆上的碎屑渣子,漫不经心地开口,“怎么这么有耐心,藏这么久,你看我吃就不馋啊?”说着纤腕一甩,一块印着四片花瓣的桃花糕如离弦的箭,疾速飞向七八步开外的大树上。
再就见有一袭黄衣的俊美男子从树上飞下,嘴里正品着她方才掷出去的糕点,笑得讨好,“师姐,好耳力。”
“谁是你师姐,做事偷偷摸摸的。”水辛翻个白眼,见他吃得香,手上把最后几块糕点递了过去。
小师姐说什么,土封都垂眸听着,此时比她气愤时唤他土鳖,要好得多。谁让他心好五行之术,刻意隐藏城主之子的身份来明苍宗学艺,受的欺负多了去了,她起码是真心待他的。
“师姐总说笑,喝水。”他扯开话题,见她一直吃干点心,把水囊解下来给她。
水辛一脸受辱的表情,左手捏诀,通透的玉剑便从剑鞘直飞出去,停在她头顶,氤氲出一片水雾,隐隐透着生机之绿,肉眼可见从周遭的林木中飘出水滴汇于这片氤氲气团中,看着积攒了一些,她便停了手上的功夫,走到水池边摘了片荷叶,涤净后拿回到剑下的位置,将那水引入荷叶,递给土封。
土封醒悟,水辛是修习水系剑术的,怎么会缺水。入明苍宗门下者,可在五行剑术中选其一,水辛一直是水系中的翘楚,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这样登峰造极的地步,竟然已可集自然之灵了。
他因入门时机不好,被强分到了土系,这些年来靠着各种笼络人心的法子,偷学其他系别的剑术,精于土,汇于齐。此时厚着脸皮,又朝水辛笑笑,“师姐,我看你一人儿夜里偷摸下山,特意来寻你。今晚的全宗大会可不能缺席,跟我回去吧。看在我这颗诚心的份上,是不是把这集灵之术稍微传授我一点?”
水辛性子傲惯了,重点全在那句怕她有危险上,心话我这一身本事会有危险?!可心气一凝,便觉胸口一窒,血气翻涌。她赶忙运气压住,嘴角溢出一丝苦笑,倒真是危险了,也不知还有多少日子。朝土封摆摆手,“走吧,回去。”
反正师兄的人也见到了,别的什么她也做不了。
回去的路上,土封问她,“师姐,怎么大早捡地上的糕点吃?我怕是什么暗示,都没敢下树。”
水辛听了鼻尖一酸,喝他,“你管那么多!偷看我还有理了!”
其实,她连夜下山是因为从宗主那看到了风泊师兄发回的消息,她想见他。
可是她大早找到师兄的时候,却看见他捧着从二十里外买回的桂和堂糕点,说着,“萧姑娘,你尝尝看。”
师兄完成了任务却还拖着不肯回山,原来是跟这妖女混在一处了,那妖女见水辛出现,像是觉得风泊出卖了她,冷哼一声,伸手便将纸袋打翻,转身快走,一副不食嗟来之食的气节模样。
水辛也不知她那副娇嗔样子给谁看,反正师兄似乎挺吃那套。以前的时候,师兄有什么好东西自己都不舍得吃,也要给她留着,可以为了给她买件小挂坠,私自出山,受宗主严苛的惩罚。可如今竟然把她扔在原地,嘱咐了句赶紧回去,就转身追那妖女去了。
水辛越想越憋屈,转身捶了土封一拳,“快点!怎么走那么慢!”
叫萧若如妖女绝对不是水辛的一念之私,她是魔教教主的干女儿。
之前与魔教的一战中,危急关头水辛挡到风泊身前,中了奇毒,本是无法可解的,是宗主在拿内力给她吊命,却还要受她所托对风泊说她已无大碍,怕他自责。
那一战,明苍宗伤亡惨重,如今有弟子发现魔教一众就在山下活动,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宗主召集全宗也是为此,拟定对策。
说的应该就是萧若如一伙了。
水辛怕风泊师兄跟妖女纠缠的事被同门发现,主动请缨。
宗主知道她的身体情况,本不想应允,奈不过她执拗,末了嘱咐了她千万量力而行,注意身体,才勉强应允下来,吩咐土封在旁监督,若她太拼命就把她绑回来。
土封应了一声,遭了水辛一个白眼:你敢绑我!
——我只是应一声宗主的话……没要绑你,我哪敢呀。
——这还差不多。
两人眼神交流完,水辛把风泊未按时归山的事说成卧底暗应,表示她跟师兄一定会默契地里应外合,一雪前耻。
宗主沉吟片刻,觉得风泊修为高深,为人稳重,倒也能担当此任,没再多问。
水辛就领着同门弟兄下了山来,看着众人一脸血债血偿的高昂斗志,她知道怕是又要为难了。可惜的是自家师兄不知脑袋怎么被驴踏成那番样子,对那妖女死心塌地的。
似是某次下山执行任务吧,风泊多管闲事地救下了当时身份不详的萧若如,水辛以前都称之为行侠仗义,后来知道那妖女的身份才换了定义。其实人这东西,说也怪,相处多年的未必会挂在心尖上,却那么容易对惊鸿一瞥的人念念不忘,水辛虽不愿承认,但是明显看得出来,她师兄当时眼神就直了,对着人家精灵妩媚的笑半晌缓不过神来。
再后来遇到萧若如,就是在与魔教的一战中了。
因为当时明苍宗是遭到魔教的伏击,伤亡惨烈,她和风泊并肩作战,好不默契,本以为能攻出一角缺口,谁知风泊动作突然慢下来,只因飞至他面前与他过招的那女子,穿荧蓝罩纱罗裙,是萧若如无疑。
一时间迟缓凝滞的风泊,倒成了明苍宗的败迹,看得出那萧若起初并没当真要对他下狠手,眼中隐隐也有情意,可是魔教教主萧傲天的到来,使得萧若如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衣袖一扬,只见荧蓝挥过,毒粉四散!
以风泊的功力是可以躲过的,偏偏他有些失神,像是不信他救过的姑娘会加害他,水辛在几步外急得牙痒,只得扑过去,等她靠近时再想两人都全身而退,已然来不及,她只得以身护他,随后立时运功想继续御敌,便觉胸口一窒,喉头一甜,直吐了几大口鲜血出来。想来是毒入了心脉。
后来若不是土封带着其他师兄弟前去救援,他们怕是会没了性命。她醒过来后,还不忘嘲笑土封抱着她往回赶时,一张脸哭丧得如丧考妣。
如今身后的兄弟都一脸严峻,大概便是不报此仇,誓不为人的意思。
那样一战过后,风泊理应知道他同萧若如不是一个阵营,怎么还会这样细心欢喜地照顾她?而前日照面时,她便看出那萧妖女是带着伤的,魔教的人受了伤却不怕死地跑来明苍宗势力范围之内,这又是什么道理?
派在前头打探的师弟回来说,找准了魔教党羽的位置,一行人便开始躁动,急着攻入。
水辛找了些推脱的借口,意思是等深入敌后的风泊来了消息,再里应外合,却被众师兄弟你一言我一语反驳得无话可说,如此情形,也不好强压众怒,便把急于报仇的事应允下来。
魔教的人就躲在一山洞中,水辛事先用本门术法,把消息传给风泊,想着他要么独自离开,要么带着这些人一道离开,别真打起来他出手阻止,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水辛第二日放心地下令进攻,土封怕她太过辛劳递给她一个黄缎子的小方盒,一颗白珠子般的丹药正躺在里边,水辛莫名叹了口气,抓紧药丸吞进腹中。
看着土封担心的神色,她露出一丝苦笑,“你,都知道了?”
“嗯,宗主告诉我了。师姐……你……”
水辛摆摆手,岔开话题,“就你小子废话多,也不知从哪弄来这么宝贝的清心丸,算师姐欠你个人情,有空偷偷教你集灵之术。”说完转身去组织兄弟。
明苍宗的人直接攻进了山洞。
魔教的人除了那萧妖女,还有两个小护法,似乎都负了伤,因为山洞入口狭长,一时间进入的弟子只是少数,先进入的已然与魔教人士缠斗起来。
水辛特意冲在前头,以便遇到突发状况时,也好护师兄周全。土封知道了她的身体状况后,紧跟在她身侧,看她像看林妹妹似的,惹得水辛一阵白眼。
水辛的目光落在洞中四个正反击的人身上,那个遮着面的人,虽然换了装束,可还是被她认了出来,心中满是疑问——她发消息时,明明写清了事况与利害关系,怎么师兄还会在这?
她是因为长年与风泊相处,加之灵力高强,才轻易识破,而此时其他的同门并未发觉什么异常,毕竟洞内视线偏暗,且风泊换了装束,遮了五官,也并未使用本门武功招式。
只见风泊时时护在那萧妖女身前,一招一式点到为止,并不伤到同门,看见他如此小心地护着那女子,水辛分外眼红,气鼓鼓地冲了上去!
这明明是门派仇敌,也能得他如此垂怜,跟走火入魔失了心智一般。
水辛用了大招,耗力不少,土封在旁一直想阻挠,生怕她这身体会因此枯竭,而水辛如此做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待她与风泊近身互拼时,她才终于有机会在他耳边悄悄说几个字。
她说,此次下山来的兄弟很多,师兄你别硬拼了,快挟持我,逃出去。
对面的人一愣,没想到她在这样慌乱的场合竟也认出他来。感激地看来一眼,手上减了力道,依言照做。
水辛平日在师门中虽说顽皮贪玩了些,可修为精进,又讲义气识大体,对待同门极好,因而威望颇高,此时看她涉了险,未待扮坏人的风泊开口威胁,明苍宗在土封的号令下,已然都停了攻势,退了几步,靠在岩壁上。
水辛一时心尖一酸,她这样做,倒真是对不起宗主的期望,对不住这些跟着她的弟兄了。
风泊想来见此心情也不轻快,他竟走上了跟同门厮杀的路。他在前带路,回身示意那三个魔教党羽跟上,走出山洞。
年少时,他为水辛受过的罚不知多少,而如今这情形就是她报恩的方式的话,他倒是不愿见到的。
风泊一时出神,没留心背后的情况,想来是有人从后面偷袭了萧若如,那女人本就带了伤,此时一个不稳,就伸着手要扑到风泊身上,水辛心尖一紧,眼见着萧若如一把扯下了风泊的面巾!半扑倒在他身上,勉强平衡。
水辛恨得快将唇角咬出一个窟窿,她费了心思想护着的师兄,最后还是泄露了身份。
身后的明苍宗一派,看到露出的是风泊的面庞,个个圆目大睁,甚至还有不自觉地喃出一声,“泊师兄?!”
后面看不见脸的一看前面是这反应,也都伸着脖子想看个究竟。
水辛暗暗吞口气,几不可查地踩了愣神的风泊一脚,用气息吐了两个字,走啊!
后面的同门或呆或诧,都停在原地,并未追赶。
水辛扮作人质,到了安全的地界,她刚想回身跟师兄谈谈如今这棘手的情况,却忽然觉得颈间一痛,不知是谁下了手,她已无力思考,直接昏了过去。
她意识渐渐清明的时候,听到有男女对话的声音。
熟悉的男音:“你既然已有弃暗投明的打算,干嘛还打晕她。”
“我……不知你们是做戏,怕你有危险,才……害你为难了……”说话的女音十分惹人怜爱,水辛几乎都要说出“你别伤心,请随便打我”了。
男子不忍再责备,离开取水。而那脚步声刚走远,水辛就听那女人对她说,“醒了就别装了,赶紧睁开吧。”
水辛觉得自己被萧妖女识破十分没面子,悻悻睁开眼。
却见萧若如邪邪笑起来,“不知你有没有加入我教的打算?义父一向爱才,你倒是可以跟你师兄一道。”
水辛若没记错,师兄方才说的是妖女要改过自新,怎么换到这女人嘴里,就全然颠倒了?
“呸!别仗着我师兄的情意就胡说八道,鬼才入你们魔教!”水辛自以为冷哼得颇有风骨。
萧若如听了,宛然一笑,“那可由不得他。”纤纤玉指大力地捏住水辛的下巴,“我甚至不惜弄伤自己,怎么会空手回去?”
水辛这才发觉,自己竟然使不出半分力道,不知昏过去时被这妖女喂下了什么东西。
却听萧若如开始显摆自己的成绩,“你不必露出这么惊异的表情,我装作受了重伤、武功被废,你那傻师兄信了我要投你门派,还传授了明苍宗的武功心法,所以……”她笑了笑,“所以昨晚我就……不小心把你发来的信息拦了下来。本来他是要先行上山替我们求情的,可我一听你们要来攻,特意把他留了下来。怕他围攻跟你们有交流,在他想开口之前,率先动了手。”
“他遮面的布巾是你故意扯下来的?!”虽是问句,倒更像质问。师兄已然为了受伤的她违抗师命,没有按时回山,这妖女生还怕他跟门派闹得不够僵,把他置于这样两难的境地。
水辛看她笑得欠揍,还想多喊上几句,偏偏喉咙像火烧似的疼得紧,加上浑身瘫软,倒是像刀俎上的鱼肉,她突然就想起一件事……一般坏人把恶行都说出来,是要杀人灭口的前兆吧?!她虽然本就命不久矣……可还不想这么快死啊……想到这,水辛可耻地闭上了嘴巴,朝着萧若如的目光有些讨好。开始运功,企图通过内力冲破毒素的束缚。
可是运气半天,水辛觉得直逼破禁,却突然生生突出一口血来!
那萧若如也是一脸惊诧,“你上次中的血毒没解?风泊明明说你没事了。”她捏了水辛的脉,验证了这个事实。
出去打水的风泊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听了这话僵在门口,捏着竹筒的手,指节发白。
水辛见此,蔫蔫叫了声师兄。觉得喉咙愈发地疼了,咒骂萧妖女不知给她喂了什么。
风泊急急扑过来,眼中满是急切,“不是说宗主给解了吗?怎么回事,强撑着瞒我?”
水辛惨淡淡地一笑,有些被抓包的尴尬,这毒哪是说解就解的?全魔教也不过只是那个常年见首不见尾的教主萧傲天能解而已,宗主能帮她压制住毒性,封在血脉里已经是件大幸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