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念,你们的这些事我原本是不想管的,你是江流的未亡人,江流是我的干儿,他走了以后你就是江流寨的大当家的,掌管着青鸾山的一切。你劫谁家的货,动哪一路的人我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看到。但这次,实在是你自己坏了规矩。”
大厅之中,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沉沉响起,气氛顿时肃杀起来。
被称作“匪念”的是一个年轻女子,听到这话,却依然神态自若。朱唇微启,轻啜一口茶,放下瓷杯的时候,洁白的杯缘已留下了一圈嫣红痕迹。
“规矩?规矩不都是人定的,既然能定,又为什么不能破?”她睨了坐在正中的人一眼。此人人称白三爷,约莫六十岁上下,虽已是花甲之年,却丝毫不显老态。
“但你这次劫的可是孙家的货,这也罢了,你还伤了他们的人,这次走货的一批人里有孙家唯一的少爷孙恒,你的人硬生生地伤了他的命根子,分明是要断了孙家的香火啊!”
“哈哈,难道不好么?他们孙家作恶多端,早就该段子绝孙了!”
“你——”只吐出一个字,白三爷就不知道该如何将接下来的话说出去了,只能端起茶杯喝了口茶,又重重放下。
“干爹,您大可不必这样大动肝火,孙家的事,我自会处理。”
“你知不知道,孙家这次说动了县长,除了他们家自己的那些人和枪以外,更是联结了县保安团来青鸾山剿匪,说什么都要把江流寨攻破。”
“青鸾山地形复杂,易守难攻,以前也有那么多的人来剿匪,结果怎么样?江流寨至今还好好的,不仅如此,除了青鸾山,附近的一大片地区都是在我的控制之下。干爹,您说说,现在的情况,比起当年江流在的时候又如何?”
“这也正是我想跟你说的,这几年来你四处扩充势力,地盘的确是大了很多,但也因此树立了很多敌人。树大招风,这个道理你不是不明白。”
匪念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白三爷继续说道:“这次孙家的事,虽然你做得有些过了,但也并不是没办法挽回。那孙恒现在还在医院里治疗,看样子没有大碍,你把劫了孙家的财物还给他们,再多出一些做补偿,事情应该也就平了。”
匪念冷笑:“干爹,我就说呢,自从江流过世后至今整整三年你都没有踏上过青鸾山一步,怎么今天忽然想起我了,原来是给孙家当说客来了。”
屋里两旁原本是侍立着许多下属的,听到匪念的这句话无不心惊肉跳。这老爷子虽然看着面善,但实在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当年在当地是赫赫有名的土匪,后来改道从了商,和黑白两道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没有人敢轻易开罪于他,即使是当年身为他唯一义子的白江流都不敢对他这样讲话。所有的人都紧张极了,连大气都不敢出。
出乎意料地,白三爷并没有动怒。
“那孙家老太爷与我算是有点旧日交情,他已经说了,现在孙恒没有大碍,只要你亲自带着财物上门谢罪,过去的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否则……”他顿了顿,“就会荡平青鸾山!”
这里立着的,除了白三爷带来的几个人以外,大都是江流寨的人。这些人多数都是从白江流在的时候就跟随着他的,将这里当做家一般,有着很深的感情。白三爷的话让屋里的气氛顿时凝滞,每个人都在等着匪念的回答,她的回答,会关乎到江流寨未来的命运,关系到他们每个人的命运。
匪念原本已经坐下,此刻又缓缓地站起身来。
“干爹,多谢您的关心。您老人家这么大年纪了,跑一趟青鸾山也不容易,我这做干儿媳的怎么着也不能让您白跑一趟。这样吧,您就帮我带个信儿给那孙家的老太爷,算是我对这件事情的态度。”
身姿妖娆的女子,走到坐着的老人身边,弯下腰去。樱唇微启,清晰而轻蔑的两个字,从贝齿间滑落。
“放屁。”
青鸾山并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的统称。
绵延近百里的大山,青翠欲滴,若是从高空俯视,形态有如一直展翅欲飞的鸾鸟,故得此名。青鸾山位于滇、桂两省的交界之处,属于两边都不管的区域。值此乱世,国民政府连抵御外敌都无力,哪里还顾得上这里,许多人实在是生活不下,就来到大山中落草为寇。
十几年前,青鸾山中的匪寨是极多的,经过十多年的相互争斗、杀伐,这些大大小小的山寨要么被吞并,要么被剿灭,已经所剩无几,如今青鸾山的寨子中,江流寨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一个。
江流寨,得名于它的首任大当家,也是创建者的名字——白江流。
白江流此人,在整个青鸾山地区乃至滇、桂两省,都曾是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儿时双亲亡故,十六岁时离家落草,凭着不凡的功夫和头脑,更重要的是心肠狠厉,白江流很快就位居人上,而那时的他只有二十出头。那时的白三爷已年逾五十,妻妾众多,权势旺盛,却独独没有子嗣,因欣赏白江流的才华,便收了他做义子。
白江流本原本并不是这个姓,认了义父后就改姓做白,又建了江流寨。由于他极富手腕,很快就将整个青鸾山地区的山寨大都吞并,势力渐涨,更是迎娶了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谢家的小姐做夫人。那谢小姐名唤依念,名字好听上口,人也是生得动人之极。白江流年纪轻轻便有权有势,又有如此美人作伴,当真是羡煞了无数人。
然而,物极必反,就在势力正盛的时候,江流寨的大当家、以心狠手辣而闻名的匪首白江流,就在一次外敌合围的逆袭中滚落山崖,就此丧命。
白江流死了,但江流寨却并没有就此衰落。没有人想到,在他死后,他的孀妇、那个曾经人人皆以为只懂诗书的弱女子谢依念,竟接任了大当家一职,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有许多人将之当成笑话,但事实证明并非如此。许多人早已对江流寨虎视眈眈,欲取而代之,于是趁此进攻,却伤亡惨重。江流寨不仅没有被攻下,反而势力更盛,自此以后再没有人敢小看这个女子。
由于谢依念几乎完全袭承了白江流的特点,心狠手辣、毫不留情,因此名字也渐渐响亮了起来,人送绰号——匪念。
匪念,这两个字其实还暗含着另一层意思——不要想念。
匪,通“非”,正是“不要”之意。
谢依念在嫁予白江流之前,是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提亲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她却都看不上眼,直到嫁给白江流,曾经的一众追求者这才绝了念想。白江流死后,也有不少人向她抛出橄榄枝,但此时的谢依念已经今非昔比,非但没有投靠任何人,而是自己做了匪首,心思、手腕比白江流有过之而无不及,虽然依旧美艳,但却没有人再敢起动她的心思。
曾经的弱女子谢依念,已经成了今日人人闻之色变的匪首,其间不过三年光景。没有人知道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她自己,还有那个人。
那个,在众人的眼中早已死去的人,白江流。
夜晚的青鸾山,夜雾四起,飘忽不定,有如鬼魅的幻术一般障人眼目。外面的人若是误入山里,肯定会被困在其中,但是对于熟悉地形的人来说,却是绝佳的天然屏障。
此时的谢依念已经换了一身衣裳,身为匪首,但她依然极为爱美。今天白天见白三爷时的那身旗袍已经换下,现在的她身着一袭素色衣衫,不施粉黛,却独有一份未经雕琢的天然之美。她走路脚步悄无声息,在夜色与雾气的掩映下,素白身形更显得有如魅影一般。
不知走了多久,转了多少了弯道,过了多少个岔路,破了多少重迷障,无声的脚步在一处岩壁前停了下来。
岩壁陡峭无比,两旁夹击,向上望去,连天也看不到。岩壁下方丛生着灌木,很是茂密,确定四周无人之后,谢依念走到其中的一处灌木前,拨开树丛,一个黑黝黝的洞口露了出来。
无声的脚步向洞中走了进去。
夜色茫茫,将她的身影吞噬。
白江流,这个名字初听起来颇有文气,细细咀嚼,却是带有着匪气的。
认识白江流,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谢依念拥有的是与现在截然不同的身份,那时的她,是书香世家谢家的大小姐。
在外人面前,她是含蓄而内敛的,然而了解她的人却知道并非如此。那时的她虽然生活在传统的家庭里,思想却是开放而前卫的。她的女伴中,有一些从法兰西和美利坚留学回来的,谢依念跟她们在一起,读从西洋文翻译过来的书,吃拌了浓郁的奶油和乳酪的菜,一起开怀地放声大笑。
在那之前,谢依念所接受的观念,是笑不露齿,也不能发出什么声音的。
谢依念第一次穿西式的裙子,是在十八岁那年的一个舞会上。
她从没见过那样独特的衣裙,同她先前所穿的旗袍完全不一样。露出洁白的手臂,露出圆润的香肩,蕾丝镶边,在胸前簇成一朵花样。藕色的裙子别具匠心,布料不多不少,恰到好处地勾勒出玲珑的曲线,在腰处收紧,裙摆处散开来,如同亭亭的荷叶,泛着隐隐光华,美得令人窒息。
当谢依念穿着这条裙子出现的时候,舞会上的灯光仿佛也为之一暗,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在一瞬间聚焦在了她的身上。
包括,他。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白江流,却一眼就再也不能忘记。那时的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就是初遇时的那一眼,就注定了日后她跟他的际遇,她的一生,也因此而改变。
轻若无声的脚步行走在岩洞里,偶尔踩到有积水的坑洼里,打破窒息一般的寂静。这里是一个天然的岩洞,里面九曲回环,洞穴众多,又有暗河相通,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自从三年前发现这里之后,她就暗中命令属下给这里藏入了大量的粮食和武器,以备不时之需。
这里是个天然的暗室,同时也是一个绝佳的地牢。
关押在这里的人,只有一个。
铁链的声响在洞穴中回荡,撞击在岩壁上,也撞击在她的心上。这样的声音她已经不记得听到过多少回,然而,无论再听多少回,都无法解她的心头之恨!
铁链锁着的,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几条粗长的铁链,一头深深地嵌在岩壁里,另一头则锁在那个人的手腕与脚腕上。铁链并不长,给他的活动空间很少,岩洞内又很空旷,因此他每一个微小的动作都能引起铁链发出巨大的声响。
谢依念的嘴角浮起一丝微不可察的笑,走到了那个人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铁链的长度,甚至不能够让他站起。
很好,这就是她所要的。
察觉到了她的到来,那个人却并不抬头。由于长年被束缚在这里,不见日光,他的身形很是消瘦,皮肤有一种病态的白,如同将死之人一般。
“看来阿萍还把你照顾得不错。”谢依念冷冷出声。阿萍是住在后山的一个孤女,天生聋哑,又不识字,所以谢依念才放心让她来照顾他。
说是照顾,其实是看管。
沉默了片刻,脚下的人终于开口说话:“拜你所赐。”
“哈哈,那你就太看得起我了。你今天的一切,还不都是自己得来的,‘拜我所赐’这样的夸奖,我可愧不敢当。”
“三年了,你还不放过我。”他的声音闷涩喑哑,回荡在岩洞里,有一种空旷的悲戚。
谢依念的心,就这样忽然颤了一下。
“我说过,要让你这一生一世都受尽折磨,三年,当然不够。”那心头忽然浮上的莫名情愫被她强行抹去,取而代之的是轻蔑的冷笑,“我今天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孙家联合了保安团的人,很快就要攻进青鸾山了。”
黑暗中的人眼睛闪过显而易见的惊讶。
谢依讥笑道:“你看看现在的你,连情绪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竟能让人轻易得看出你的惊讶,果然是不行了。人人都说一个人的心志是最难以磨灭的,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没有理会她的嘲讽,他喃喃道:“孙家……你真的要动孙家?”
“我谢依念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黑暗中的人忽然暴怒起来:“你这是要把江流寨带入绝路!”
“没错,我就是要把江流寨带入绝路,和那该死的孙家一起彻底断送。我要让你眼睁睁地看着我是如何把你这份亲手建立起来的家业扩大,再扩大,然后在最盛的时候毁灭。”
她的唇边浮上一抹冷厉的笑,如同勾魂夺魄的罗刹,却又有一种奇异的美艳,一字一句地说出那个永生永世也不可忘却的名字。
“白江流。”
“大当家的,去探情况的弟兄回来了。”
谢依念坐在厅上,旁边说话的是江流寨的二当家,何松。
何松是白江流刚落草为寇起就结义的兄弟,当时白江流的死讯公布的时候,宅子中人心不稳,许多人都想一跃而上,其中以何松的呼声最高。但何松并没有擅自做主,而是先去询问兄嫂谢依念的意见。在谢依念要做江流寨大当家的消息放出后,许多人都持反对态度,唯有何松力挺谢依念。可以这样说,当时要是没有何松,现在就根本没有匪念。
“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何松蹙眉,“孙家那边的确已经在蠢蠢欲动了,我派人打听了一下县保安团的情况,回报说也是正在部署中,看样子他们这次是要动真格的了。”
谢依念不语,用手指按摩着太阳穴,这些天来她太累了。
“要不就像三爷说的那样,我们把孙家的货还给他们,再赔些钱。”
“你以为他们只是要钱吗?”谢依念苦笑,白三爷那天话里的意思她听得明白。说是让她带着财物去赔罪,要的其实不是财物,而是她。
“大当家的……”何松欲言又止。
谢依念摆了摆手,语气中满是疲惫:“不必说了,你下去吧,我好好考虑考虑。”
何松还想再说什么,见谢依念如此,也不再多言,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江流寨,江流寨……这个名字曾经如同“白江流”三个字一样,是萦绕在谢依念心头的噩梦。
十八岁那年的一个舞会上,她认识了他。他邀她跳舞,温文有礼,两人是初次合跳,舞步却配合得极好,顿时成为整个舞会的焦点。舞会结束后,他邀她喝咖啡,又送她回家,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