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她的名字,不同于一般女子那般羞涩,她大方答道:“我姓谢,名唤依念。”他若有所思地听了,唤道:“依念。”她原本以为自己是不会因此而害羞的,却没有想到自己竟因为他这轻轻一唤,瞬时红了脸颊。
当问及他的姓名时,他说,她姓白,名唤白江。那时的她还天真地以为他说的是真话,说白江这个名字起得好,简单大气。
听到她的评论,他不说话,只是笑。
古人有一字之师,而那时的谢依念,却是一字之失。
当提亲的人带着彩礼到达她家门前时,她还浑然不知。听到声响,她正想走出房外,却被丫鬟急匆匆地推了回去,说是夫人叮嘱过,小姐无论如何也不能出来。
虽是不能出去,声音却还是听得到的。
“白、白先生,我们依念不在家,你、你还是请回吧……”父亲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战战兢兢。
“闺女在不在是一回事,如今女婿上门来,岳父大人怎能不请我进去坐坐呢?”
这个声音,飞扬跋扈,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意,却熟悉得令她心惊。
“家宅贫寒,怕怠慢了贵客,还请……”
“都是一家人了,还什么怠慢不怠慢的。”父亲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岳父大人不是说依念不在吗?待我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慢!”
“不可以!”
嘈杂的声音响了起来,谢依念能猜到外面正在发生着什么。那时的她年轻气盛,见不得这般,于是不顾丫鬟的阻拦跑出屋去。
果然是那个人。
“依念。”一见到她,他眼睛一亮,又望向谢依念的父亲,眼中有着得胜者的笑意。
熟悉的容颜,熟悉的话语,连唤她“依念”时的这份语气都仿佛一模一样,却又带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匪气。什么都似乎不曾改变,却又已经改变了太多。
眼前的人不再是温文尔雅的男子白江,而是赫赫有名的匪首白江流。
白江流这个名字她其实是早已听说过的,只是却根本不曾想过会被自己遇上。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是这样的身份,更没有想到他会瞒她如此之深。
她已经忘记了那天她和他说过些什么了,印象中只残留着他临走时的一句话:“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带上山去的。”
她没有想到,这“总有一天”竟来得如此之快。
没过几天,一个夜里,她正想上床就寝,只是片刻洗漱的功夫,再回过身来的时候发现床上已经无声无息地坐了一个人。她惊呼一声,却被他扑倒在床,用唇将她剩余的呼喊尽数封住。
她挣扎着,整个人却被他压在身下,手脚都被牢牢制住。他的力气是这样大,任凭她如何反抗,都毫无作用。他顺着她的唇一路下吻,直到下颌,直到颈窝,还在向下……丫鬟听到了她方才的那声呼喊,此时在门外问她:“小姐,发生什么事了?”
他的唇已经触到了她胸前的柔软,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在她身体上游走,她又羞又急,却又不能被人发现此刻他正在她房中,于是只能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刚刚不小心扭了脚。”
“扭了脚?要不要我进来看看?”
他在她的耳边呵气。耳根是她身上极为敏感的地方,哪里经受得了这般挑逗,浑身早已酥麻无比,即使不被他压制,也早已没了反抗的力气。此时此刻,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却仿佛吃定了她一般,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没、没事,我已经睡下了,明天再说吧。”
门外终于响起了脚步声,丫鬟走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这时,他也终于放过了她。
“你怎么来了?”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小一些,怕又被别人听了去。她分明记得自从前几天他走后,父亲就去找了县长,请了保安团的一些人来护卫,却不想还是被他进了来。
白江流翘脚坐在床上,一脸不屑:“保安团那群饭桶,哪里拦得住我?”说罢又笑道,“你爹也太见外了,请保安团还不如请我的人来,保证守护得滴水不露,还不要你们一分钱。”
她撇撇嘴,看他浑身上下赤手空拳,又问:“你没带武器吗?”
白江流笑得一身匪气:“怎么,担心我?”
谢依念不说话,其实她并不在意他的身份,在意的只是他欺骗了她。在最初的恼怒过后,她的心里早已被对他的思念所占据,也已有了答案。
“跟我走吧,”他执起她的手,“我白江流对天发誓,这一辈子一定会好好待你。”
她来不及回答,房门却被人一脚踹开,父亲带着人怒气冲冲地出现在门口,身后是她的丫鬟略显惊惶的脸。
“你们——”
白江流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道:“岳父大人,对不住了,我要带依念走。”
保安团的人被惊动了,喧嚣四起。许是受过交待不能伤害了她,虽然有许多人追逐,但都没有人开枪。白江流抱着她,身子依然轻盈,健步如飞,那些喧嚣很快就被抛在了身后。
她在他的话里,双臂环着他的脖颈,她曾以为,那是世上最温暖的港湾。
白江流娶妻,那是当年青鸾山最大的事。江流寨广开门路,大宴宾客,往来人士从乡霸土匪到富商巨贾无所不包,宴席摆了十几天都没有散。
嫁给他,谢依念曾以为自己会是幸福的,然而现实与想象常常存在着差距。
白江流是待她极好的,但谢依念的心情却一天天沉重起来。说到底,她在骨子里还是个传统的女子,希望自己的婚姻是能够得到父母和亲友的祝福的。在江流寨,虽然人人敬她,唤她大嫂,但说到底,她还是个外来人。
这种无依的感觉随着时间的增长而日益增加。她不止一次地告诉白江流想回家看看,然而每一次他都推三阻四,从来都没有正面回答她。
那天,再有一次跟他说这件事依然无果的情况下,谢依念终于在一个晚上独自偷偷地跑下了山去。
依旧是那个熟悉的宅院,然而,朱红的大门却再也不曾为她而打开。
“你暗通土匪,是为不忠;私自出嫁,是为不孝。你走吧,我谢家没有这样不忠不孝的女儿。”父亲明显苍老的声音从门里传出,带着深深的叹息,将她所有的希望打碎。
她在家门前跪了一夜,只是体力不支在昏倒过去,都没有人来开门。第二个夜晚,她从昏迷中醒来,终于绝望地离开,走到县城边缘的时候,忽然被一只手捂住嘴巴,拖进了树丛中。
衣衫被撕碎片,如同破碎的心一般,跌落在污泥之中。她永远忘不了那个人的恶魔般的喘息声,还有带着狰狞笑意的脸。
痛,已经感觉不到了,唯有死一般的麻木。
当谢依念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身处在江流寨里,所有的人都在,唯独少了他。那一刹那,她忽然泪如雨下,心里有什么坚持许久的东西,就这样倏然破碎了。
白江流回来已经是三天之后,面容苍白疲惫。他对当天的事闭口不提,只看了她片刻,又匆匆去忙碌。谢依念身子恢复之后,依然放心不下父母,于是又回到山下,却在临到县城城门的时候愣住了。
不高的城门上悬挂着两具伤痕累累的尸体,老人风干的头发如同枯草一般,在风中飘摇着。
城门上贴着一张告示:“江流寨匪首白江流,虽曾为恶乡里,本欲攻而诛之,但念其将与其有瓜葛的匪人谢氏夫妇杀而缴之,似有悔过之意,因而暂且不追求白江流之过,观其日后行动,再做定论。匪人谢氏夫妇,为老不尊,放任生女私通土匪,实乃十恶不赦,故将其尸身悬挂示众,以警众人。”
字字锥心,字字泣血。
谢依念已经忘了自己当时是怎样把这段话看完的了,只觉得天和地顿时都旋转起来,整个世界霎时一片黑暗。她浑浑噩噩地往回走,仿佛一具行尸走肉,自此再无生气。
没有眼泪,一滴也没有。
回到江流寨的时候,她甚至还是笑着的,比往常笑得都美艳。
心已死了的人,皮囊是可以做出任何事情的。
看到她回来,白江流心急地问她去了哪里,她笑答:“想去山里散散心,却不料对地形不够熟悉,迷了路,刚刚才寻了回来。”
见她没有什么事,白江流终于放了心,将她拥入怀中:“依念,我最近太忙了,没有什么时间陪你,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否则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留我一个独自过活,也毫无意义了。无论发生什么,都希望你要相信我,我是真的爱你。”
她的心底一痛,仿佛要流出泪来,却生生忍住,在他怀中乖巧点头。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额上,喃喃地说着,却看不到此刻怀中的人表情是多么的挣扎与痛楚。
白江流的传说,止于半年之后。
曾经在青鸾山一带对白江流俯首称臣的几个小寨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联合了起来,对江流寨搞起了合围。原本这些进攻白江流并不放在眼里,但那次的情况却有些意外,江流寨里有他们的内线,将一些重要的情况都透露给了敌人,这才导致白江流节节失利,最终被围困山中。
敌人攻进来的时候,白江流护着谢依念从寨子后方的山路逃跑。一路上,风声鹤唳,他片刻都没有休息,紧张的神经无时无刻都不曾放松,直到到达一处被草木隐蔽着的悬崖边,暂时脱离了危险,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依念,你还好吧?”这是他到达那里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然而,谢依念却没有答话,她直直地盯着外面,那里,草木葱茏,郁郁葱葱。白江流感觉有些不对,就在他刚从腰间拔出枪的时候,忽然从四周的草丛中钻出了数十个人,都是他们的敌人。
“哈哈,白江流啊白江流,没想到你也有像条落水狗一样仓皇逃命的一天。”不可一世的笑声。
白江流将谢依念护在身后:“我这条命是你们的,放了我女人。”
“你的女人?你觉得我们能放过她吗?”肆无忌惮的笑声响起,白江流持着手枪,额上青筋凸出,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另一个声音响起:“姓白的,死到临头了,就让你做个明白鬼。我们这次能这么快得攻入江流寨,多亏了你女人通风报信。”
“放你娘的狗屁!”白江流怒骂。
“是真的。”淡淡的声音,只三个字,却让他觉得有如五雷轰顶。
“依念?”他的语气惊愕万分,似乎仍是不能相信眼前的一切,这时,有人上来卸了他的枪。
她转过头,不去看他又惊又怒的眼神。
“哈哈,好,好!”他却忽然笑了起来,“干得好,心狠手辣,真不愧是我白江流的女人!”
“弟兄们,上啊!活捉姓白的!”
伴随着呼喊声,那些人一拥而上,向两人扑来。白江流一把将谢依念推开,和那些人缠斗起来。他身手虽好,但毕竟没有枪,双拳难敌四手,对方人多势众,渐渐招架不住。
“快走!”将一个人踢翻在地的同时,他大喝一声,同一刻,肩膀也被另一个人手中的刀划伤。
谢依念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他与那些人缠斗,看着鲜血从他肩膀上沿着手臂滑下,那些喊杀声响起在耳边,很近,却又似乎很远,如梦一般不真实。
心里有多挣扎,又多痛苦,只有自己知道。
“这边!”终于,在他身上又一处负伤之后,她对他喊道。同时,从靴子中拔出了一支小巧精致的手枪,连连开枪,伤了对方好几人,白江流趁此机会来到她身边,她拽住他就跑,却是向着悬崖的一边。
他们两人被包围的悬崖边缘,敌人围了上来,眼见走投无路,谢依念却忽然扑身向一旁,将一块不起眼的石头向后推动,同时拉着白江流跳下了悬崖!
“轰隆”的爆炸声响起,不绝于耳,硝烟久久不散。
青鸾山众匪袭合围突袭一事最终以江流寨的胜利而告终。江流寨唱了出瓮中捉鳖,当那些人以为江流寨已经溃不成军,深入攻进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竟被包围,想撤回时,后路也已被切断。
半个月后,白江流死讯公布。
与成婚时门庭若市的场面不同,这一次,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白江流一生杀人无数,仇敌众多,但也广交朋友。但这时,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人都不见了踪迹。
谢依念为白江流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丧事,第五十天,江流寨的大当家成为了一个女人。之后,山寨正厅被重新修葺。
三年后,江流寨已经将周围那些小山寨全部吞并,气焰达到最盛。
残夜惊梦。
谢依念又一次从梦中惊醒,看了看时辰,不过刚刚三更。
这些天,她总是不断地想起那些往事,有时是在现实中,有时是在梦里。那些纷杂的往事不知为什么忽然都在此刻齐齐涌上心头,压得她几近窒息。
批了件外衣,她起身去往后山。
一处不起眼的地方,一棵凤凰树下面,有个矮矮的土包,上面长着郁郁葱葱的青草。谢依念在那土包前“咚”地跪下,泪水不能自已地涌出。
这里,是她爹娘长眠的地方。
当年,谢依念爹娘的尸身被吊在了城门上将近一个月,最后终于被放了下来,扔到了一处破坟岗中。谢依念花了些钱请人把父母的遗体悄悄运回了青鸾山里,就地埋葬。
因为怕人认出那是她父母的坟,她连墓碑都不敢立。
爹娘在世的时候,她嫁给了土匪,害死了他们;如今,九泉之下,她都无法让他们安息。
世间怎么会有她这样大逆不道的女儿啊……
就在这时,谢依念听见远远地传来了枪声,并且不止一声,听方向似乎是从山下传来的。她立刻明白是孙家的人发动了突袭,正要赶回寨子里去,后脑却忽然被人用钝物砸了一下,顿时倒地。
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弯腰似乎是想看看她的情形,就在这一刻,谢依念忽然跃起,手肘重重地击到了那人的脸上。那人闷哼一声,立刻迅速逃跑。谢依念起身追赶,那人却似乎对地形相当熟悉,三两下就隐匿在黑暗中,不见了踪影。
后脑处依旧疼痛无比,虽然她刚才是装昏,但那一下的确击得不轻。谢依念强忍伤痛,踏上了另一条小路,她必须立刻赶回去。
自从得知孙家要对江流寨动手以后,寨子里的兄弟大都主张和孙家讲和,但谢依念态度坚决,绝无回转的余地,所以众人只能听从。
敌方攻上来得非常快,比她想象得还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