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没有人想到,在进行角膜移植手术时,已经停止呼吸的沈尘的心脏居然又莫名地恢复了微弱的跳动。然而这个时候,已经覆水难收。
微弱死亡,这个医学名词的通俗说法叫做——假死。
沈尘在鬼门关外绕了一圈,捡回了性命,却失去了眼睛,这真不知是上天的残忍还是仁慈。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在看到顿珠的第一眼就会有那样亲切的感觉,他的眼神是那样熟悉,那样清澈,仿佛能照映出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人的灵魂。
我无法想象这些时间以来沈尘内心的痛苦和挣扎,正如我不理解顿珠。沈尘虽然没有告诉顿珠关于他复明的原因,甚至连央金都不知道,但是我想,聪慧如顿珠,他一定早已猜测到了,只是不能说,不可说。他的伤虽然不在身体上,但心灵的痛苦一定不比沈尘少。
央金……想到这个名字,我不由心酸,眼前浮现出那个女子如花般的笑颜和眼底深处淡淡的哀伤。
就在这时,雨声渐小,门“呯”地开了,我心头一跳,条件反射般地看过去。
央金搀扶着精疲力尽的顿珠立在门口,他们的衣服全都湿透了,显得如此疲惫而憔悴。在他们的身后,没有第三个人。
我一下子明白了,整个世界忽然天旋地转起来。虽然这样的结果已经在心里料到了,但当它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依然无法接受。
刚刚残疾的时候,我不敢告诉远在拉萨的他我失去了右腿了消息,一年的挣扎与思想斗争之后,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面对现实,勇敢地来到这里找他,谁知他却不敢面对我。
他总说,既然情深,何叹缘浅。可是事情一旦发生在自己的身上,他就失去了面对的勇气,只能一再地逃避。
“小墨,你怎么样?”央金扶着我,满眼担忧。
“我没事,”我放开她的手,转身对着顿珠,“你说,你姐姐的身上有个印记?”
顿珠显然没有料到我忽然会这样问,愣了片刻,然后说:“我那时很小,饿了怕了的时候时常会躲在她的怀里。我虽然没有看到过她的面容,但在她怀里的时候,我的胳膊环绕在她的颈间,我知道她的脖子后面……”
他顿了顿:“她的脖子后面,有一颗小小的痣。”
似是回忆起了那些过去,他缓缓闭上了双眼,没有看到对面央金的表情,也没有看到她的手指条件反射般地摸向了自己的后颈处。
“你、你的眼睛……”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他转过身去,面向屋外:“我小时候是个双目失明的孩子,这双眼睛本不是我的,顿珠这个名字也是阿妈收养我以后才给我起的。”
屋外的雨渐渐小了起来,已经不是刚才那样的倾盆之势。风也逐渐柔和了,满目的花朵在风中轻晃着,像是在跳着一支不知名的舞。
愈来愈缓的风雨声中,我听到央金极轻极轻地说出了两个字,仿佛珠玉坠地,又仿佛花瓣飘零。
——那是藏语中的“弟弟”。
顿珠的身子一僵,然后,缓缓转过了身来,那一刹那,我几乎以为是我的错觉,在他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点点涟漪。
他们沉默着,对望了许久,然后紧紧拥抱在一起。许久,都没有说话。
我的心里既有欣慰,又有心酸。我是真的替他们开心,然而在这开心之下,却有不知名的酸楚绵绵地荡满我的心底,然后一丝丝地蔓延开来,仿佛要侵入骨髓中去。
我告诉自己不能哭,我就真的没有哭。
我没有打扰沉溺在重逢喜悦中的两人,只是悄悄地绕过他们,走出门去。
天际已经开始放晴,雨丝斜斜洒落,落在我的发梢和肩头。雨已经很小了,飘下来的时候极其轻柔,宛如落花一般。
可是,这一切,终究不是属于我的。
我曾千万里追寻着那个人的脚步来到了这里,然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如果一个人的心不属于我,那么即使他近在咫尺,我依然永远都不可能追得上。
再见了,拉萨。
可惜,我再也无法亲眼看到拉萨乱雪。
我叹了口气,然后给自己扬起一个微笑,迈出了步伐。
“你要去哪儿?”
我的身后,忽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
那是他的声音,那样真实,却又那样虚幻,仿佛是在梦里。我在原地站立着,不敢回头,也不敢动,怕那只是一个唯美的梦,稍稍一动,就破了,碎了。
“还好我回来得早,要是稍晚一些,你已经走了,还得让我到处去找你,可就亏大了。”
那个人,缓缓地,从身后走到了我的面前。
高瘦的男子,被雨水淋湿的衣服和头发,有晶莹的水珠自发梢滴落,双眸漆黑如夜,又仿佛沉寂的古井,没有一丝波澜。
“你说,是不是呢?”
他的嘴角噙着微微的笑意,右手伸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那样漫长的一瞬间,漫长得像是永远。我的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周围的一切仿佛忽然都沉寂了,唯有彼此的呼吸声轻轻起落。
“我追了你一年,你却只追了我几步,要说亏的话,该是我才对。”
我笑着,握住了他的手。
彤云已经散去,阳光透过云层撒落下来,照亮了他的侧脸。
雨停了。
“你终究没有舍得走。”
第二天的早晨,格桑花海中,我们携手坐着,我靠在他的肩头,看着繁花掠过眼前,轻声说。
“在录音的时候,我说我不愿你听到那些话,其实不是这样的。如果不愿你听到,又何必录下那些话呢?我只是不敢面对现在残缺的自己,也不敢面对你。”他将我的手握得更紧,“我怕,怕自己配不上你。”
“现在配得上了。我失去了右腿,你失去了双眼,我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呢。”我笑,却有晶莹自眼中涌出,我悄然擦去,不想让身边的人察觉。
“你哭了。”沈尘竟不知怎样察觉了,他的手摸索着,抚上了我的脸,轻轻为我拭去泪痕。那一刹那的温柔,如梦如幻。
晨曦微岚,隔着淡淡的雾气望过去,在很远的地方,花海边缘,我看到了一个身影。凭感觉,我认出那是顿珠。他不知来了多久,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一袭黑衣,在一片雪白中静静地站着,仿佛安静了永远。
看到我抬头,他后退几步,很快消失在了视线尽头。
我想到昨晚的时候,顿珠要去了我先前在他那里得到的那把刀,不久之后又还给了我。他说,我最初拿到的那把刀是他仿照沈尘雕琢的那把刀的样子制成的,可是,他不知道该怎样给它命名,于是刀鞘上就一直空着,而现在,他知道了。
他将刀放到我的手上,我轻抚着刀鞘上新刻的两个字,那是藏语中的“幸福”。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来都不叫你姐姐吗?”夜色深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到他的声音。
我摇了摇头。
“因为,做了姐姐,就不能再做其他人了啊……”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渐渐远去,余音在风中飘荡,最终缓缓散在花香里。我看着黑衣的少年渐行渐远,背影融于夜色里,最终消失不见。
“怎么不说话了,想什么呢?”沈尘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我在想,格桑花为什么会叫做幸福花。”
“还记得它的花语吗?怜取眼前人,这就是幸福。”
“幸福究竟是源于天意,还是人心?”
“天字有人,意字有心,说是天意,最终还是人心。”沈尘笑了,淡淡的笑意自他唇角荡漾开来,仿佛阳光般温暖,“小墨,还记得我们的最后一次电话中,我那句没说完的话吗?”
“记得。”
“小墨,拉萨下雪了,雪花被风吹舞着,纷乱,却很美,以后我们……”他顿了顿,“以后我们去们看拉萨乱雪,好吗?”
我的喉头哽咽着,许久后,我说:“没有机会了,我答应父母,过些天就回去,等不到冬天来了。”
“我会跟你一起回去,而拉萨乱雪,你也能看得到。”他言之凿凿。
“可是……”
“嘘……”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尘止住了,他的声音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尚未完全苏醒的大地,“听,起风了。”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花香,像月光下雪的气息,宁静淡然。暖风微醺,来自苍穹的风掠过花海,一片簌簌声响,仿佛拨弄着琴弦。地上已经干透,那些前一天被雨水淋落的花瓣被风扬起,在天空中飞舞着,漫天遍地一片洁白,宛若冬天纷飞的雪,唯美不可方物。
刹那间,我竟分不清眼前的究竟是花,还是雪。
拉萨乱雪。
恍然中,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已经淡去,整个世界里仿佛只剩这漫天飞花、夏日飘雪,以及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暖暖的温度自指尖传来,我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此时此刻,我什么都不愿再想,我只想抛却这万千红尘中的一切,和他在坐在这里,化作天上的云,人间的雨,或是,风中的两朵格桑花。
他唱起了歌,他最爱的那首《拉萨乱雪》。他的声音落在漫天飞花里,又随着飘雪一同起舞,回荡在整个苍穹之间。
晴天的雪,雨夜的月,迷雾中的轨迹开始变得明显。从此心情不再深浅,说声再见了,那些伤感的字眼。
前世种下的花会开在——
今生的路边。